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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碗啊碗

大姑臨死的時候還拉著我父親的手不放。手漸漸冰涼,僵硬,像一具漂浮的木頭在礁石上擱淺。在她臥病的半個多個月裏,她的床頭上都擺放著一隻碗。一隻空碗,碗沿有藍色的花邊,白釉色,碗口渾圓,腹部很深(像饑餓的喉嚨),碗底有一朵淡墨蘭花。我們叫藍邊碗,喝粥或盛菜用的。她已經不能開口說話,啞啞啞,眼睛有渾濁的石灰白一樣的液體,腥臭,熏艾葉也趕不走綠頭蒼蠅。我父親每天吃了晚飯,從後院的籬笆豁口鑽出去,走五分鍾的山腰小路,到了大姑家,陪伴大姑。我父親問:“你有什麼要交待的,就盡管說。”大姑用手指了指碗。她以前的手是短而粗,像螺紋鋼。她有一手刮痧的絕活。有一年,我中暑得很厲害,吃什麼嘔吐什麼,吊了四天的葡萄糖鹽水也沒有效果。大姑說,還是我來吧。她蒸了一碗艾葉酒,用艾葉酒給我搽洗上身,說,中暑就是中毒,太陽是有毒的,身子骨軟的人扛不了。她的手像一把老虎鉗,吧嘚吧嘚,在脖子,在前胸,在後腰,刮痧。她用右手鉗,左手捏著右手腕,鉗的時候,整個身子往後拉。我痛得腰都直不起,額頭吐出豆大的虛汗。我沒有想過大姑那麼有力的手,會突然在深秋的黃昏鬆懈下來,像被水泡過的稻草。她的力氣已提前用完,已被另一雙無形的手一絲絲地抽走。大姑伸出手想把碗端起來,手摸到碗就僵在那兒。我父親用手抱住她的手,淚水一滴一滴地澆在手背上。我父親叫起來:“爛銅,爛銅,你媽可能想喝水,泡碗茶來。”爛銅是我表哥,是大姑惟一的兒子。大姑搖搖頭,啊啊啊,想說什麼,但終究說不出來。

一隻空碗,像一張不能開口說話的嘴巴。它至今還被我父親保留著。大姑去世的時候,我的祖父祖母還健在。祖父祖母已經老得走不動路。大姑是我父親同父異母的姐姐。但彼此並沒有因一半不同的血液而生疏。我大姑父早在之前的十年已經去世。大姑父是個石匠,清瘦,高個,有兩道長長彎彎的白眉毛。二姑父、三姑父和我祖父、父親,都是酒量極大的人,大姑父滴酒不沾。每年正月,他們來我家拜年,大姑父和我祖父坐在上席,二姑父和三姑父坐在下席,父親坐在側席,負責添酒。懸在梁上的汽燈噗嗤噗嗤,散發黃黃的光暈。大姑父愛吃肉,越肥越好。他張開酒碗大的嘴巴,整塊肉塞進去,肉油從嘴角飆出來。他用手一抹,說,味道好,一生一世的人吃不了四兩豬毛,你們喝酒我來吃肉。大姑父每次吃飯,都會念我祖父好,說:“我這個嶽父不嫌棄我窮,把女兒嫁給我。我父親死的時候,隻給我留下一個缽口碗,連個棉襖都沒有。說,養不了自己,就用這個碗去討飯吧。我嶽父見我勤快,把女兒許配給我,還幫忙我蓋房子。”我二姑父說,姐夫,你比我好,還有一個碗,我父親在我五歲去世,母親第二年下堂嫁到洲村,連個碗都沒有留。大概是一九八一年吧,縣裏建設九牛電站,調集上饒縣北鄉片的勞力參加建設,大姑父去了。他已經有五十多歲,但身體十分強壯。在一次勞動中,他摔了一跤,從此臥病而去。

楓林村分上楓林、下楓林、官葬山三個自然村。我家在下楓林,大姑父二姑父在上楓林。大姑父家和二姑父家隻隔了兩塊菜地。大姑父的房子在山腰上,屋後是油茶林和毛竹林。小時候,我一挨打,就躲到兩個姑姑家裏去。我大姑的家境並不好,沒事好吃的給我,就把柴鍋燒起來,從壁櫥裏拿出一小袋南瓜籽,放在鍋裏炒,加點鹽水,鹽水幹了,南瓜籽也熟了。有時候,大姑也燜糯米飯給我吃,放一把板栗,兩片鹹肉。大姑個頭不高,圓臉寬闊,鬢發過早地有些斑白。我家吃口很多,但並不缺衣少食,但大姑還是經常顧著娘家,殺豬了,送一個大豬腿來,做生日收到一些上好的衣料,也送幾副衣料來,偶爾會殺一隻雞,給我祖父打打牙祭。表哥爛銅是個極其聰明的人,許多手藝都無師自通,會做油漆,會做石匠,但他沒有用在正道上,沉迷於賭博。他的三百六十五天幾乎是在牌桌上度過的。隻要是賭博,他沒有不會的。他瘦小,煙不離手,牙齒煙黑,眼睛貓一樣滑溜溜。村裏卻沒幾人願意和他賭博的,原因是他口袋裏沒有幾個錢,即時有錢,牌德也不行,喜歡偷牌。大姑父起早摸黑地幹活,管不了這個兒子。大姑也管不了。我父親看不過去,到了深夜,端一根扁擔,拿個手電筒,去抓賭。抓到了,我父親也二話不說,掄起扁擔朝爛銅的腰打下去。表哥躺了三天的床,拄著拐杖去賭。沒錢賭了,表哥開始偷家裏的米去賣,偷黃豆去賣,偷油去賣。有一次,大姑糾著表哥的耳朵,來到我家,向表哥跪下去,聲音破空地嘶啞,說:“我叫你老子啦,你這雙手不剁掉你成不了人。你看看,你這個三十幾歲的人還不明白,我們都為一隻碗起早貪黑,一隻碗都盛不滿,哪有錢賭博。”

大姑父去世後,家境一落千丈。大表姐二表姐早已出嫁,三表姐四表姐外出打工。表哥把家裏的田外包給給別人種,隻收一畝兩百斤稻穀。我表嫂也因肺病在第二年去世,子嗣也沒有。有一次,大姑去廟裏上香,一個老僧說,你家運不好,是沒有佛的庇佑,隻有佛才能驅邪。廟裏回來,大姑開始信佛。她一天到晚打嗝,咯,咯,咯,有人懷疑她是否有胃病,她摸摸胸口,說,佛在這裏,在跟我說話呢。

表妹愛香十四歲那年,也就是一九八六年,一個媒人來到我家,說要給表妹說親,嫁到浙江去。我媽怎麼都不答應,說,浙江太遠,可能一輩子都看不到這個外甥女,跟死了有什麼區別,再說,才十四歲,離結婚還有上十年呢。起初,我大姑也不同意,說,再窮也不至於賣女兒吧。那年冬,那個浙江後生來了,帶來好多布和白糖,還給了大姑三千塊錢。後生高大魁梧,說軟綿綿的浙江話。他說他是個石匠,是溫嶺人,在當地娶媳婦要兩萬多,隻能來江西娶媳婦了。表妹站在他身邊,才他的腰那麼高。表妹說,在家裏隻看得到碗,看不到飯,還是嫁到浙江去,他做石匠,一天有二十五塊工錢,生活會很好的,我們這裏一天才兩塊五的工錢呢。大姑收了錢,也就同意啦。表妹跟後生去了浙江。我媽送給她十六個碗,十六雙筷子,一身新衣服和一筆路費,說,女兒出嫁都有嫁妝,這些就算嫁妝吧。大姑躲在廂房裏,雙肩扭動,慟哭得全身癱軟。

寒冬臘月,我媽從鎮裏買來五十斤粗鹽,兩口大醬缸,一個土甕。醬缸敞口,深腹,圓筒深腰,黃釉色,用來裝醃製菜的。土甕小口粗腰,一副土頭土腦的樣子,用來裝油炸豆腐的。醃菜,一般是醃蘿卜醃白菜。蘿卜白菜辣椒洗幹淨,在太陽底下翻曬幾天,放進缸裏,用冷卻的開水調入上斤的鹽,把菜泡起來。油豆腐是我最愛吃的菜,總吃不厭。年豆腐用自家的上好黃豆,泡一個晚上再磨漿,製成山泉水豆腐,壓實,再切成小方塊,放在翻滾滾的油鍋裏炸,豆腐又香又酥。油豆腐裝進甕裏,撒上粗鹽。來年的開春,全家靠這些醃製菜度過菜荒。我父親則用籮筐,從鎮裏挑了一擔碗、碟、盤、勺來,小白碗八十個,大烤花碗八十個,碟盤勺各八十個。父親說,我們家族的小孩一拔一拔的長大,娶媳婦待嫁的,在排隊呢,總不至於碗盞都向別人借吧。我父親從木箱裏翻出一副老花鏡,用毛線綁在頭上,左手拿個小鐵錘,右手握一個錐子,坐在八仙桌上,給碗刻字。碗倒放在手巾上,我扶著碗,父親的鐵錘噹噹噹,“傅元燈”三個字就刻好了。父親說,父輩還健在,家裏的任何東西都是父輩的。碗底刻的是我祖父的名字,籮筐和扁擔上寫的也是我祖父的名字。表哥爛銅看我父親刻字,很是吃苦,有幾次錐子滑動,把手都戳破了。表哥說:“舅舅,這樣的事情還要你動手,我來就行啦。”我父親看看他,看看碗,說:“你是個聰明人,我問你,世界上最重的東西是什麼。”表哥說,山。山算什麼,古人還愚公移山呢,父親說。“噢,我知道怎麼回答了。”表哥拍拍平板頭,說,“死人最重,一個死人八個抬呢。”父親說,最重的東西當然是碗啦,你估算估算,一個碗盛滿飯,要花多大的氣力呀,我們一年到頭奔波來奔波去,都是為了這個碗,不讓手中的碗空著。表哥不再言語了。我父親又說,你父親為了讓你不愁飯吃,每天早上走二十多裏路,去九牛電站做石匠,五十多歲的人能扛幾天?他不是摔死的,而是累死的,人像水庫,水庫滿滿的,看起來多舒坦,以為水庫還可以灌溉幾萬畝田呢,突然一天水庫幹了,水裏的魚曬死了,我們恐慌了,到了恐慌的時候也遲了。表哥傻傻地坐在凳子上,表情僵硬著,淚水撲簌簌地滾落。

開春的時候,泡桐花油粉粉地開著,田地蔥蘢。我們的身子暖和起來。大姑對我媽說,菊香都二十六歲了,要嫁出去了,前幾天有一個來說親的,定了花椒日相親,到時大家一起去看看。菊香是大姑的三女兒。菊香是個顧家的女孩子,知道家裏的境況,做工掙的一些錢都給了家裏。聽說要相親,她躲在我家的廚房裏哭,說,爛銅不爭氣,母親又日漸年老,這個家怎麼辦呢。我母親勸慰她,說,女人總要嫁人,你在家裏一天爛銅就指望你一天,即使嫁人了你還可以抽空照顧你母親。花椒日相了親回來,我媽和二姑都覺得男方條件不錯,有新房子有大穀倉,更主要的是男方有做篾的手藝,養家糊口不成問題。大姑卻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男方家器量太小,用小碗給我們盛飯吃,生怕我們把他家吃一個大窟窿。

一九八七年冬,表妹愛香從浙江回娘家,還帶了一個胖嘟嘟的小孩來。表妹胖了許多,米粉肉一樣,滾圓滾圓,個子沒長。表妹沒有上過學,不識字。過完春節,大姑再也不讓表妹回浙江啦。小孩跟他父親回了浙江。表妹夫走的那天,大姑一家都拒絕見他。大姑說,我愧對愛香老公,更愧對這個外甥,但我實在舍不得這個女兒。大姑寫不來信,又不通電話,想女兒的時候就來我家和我媽嘮叨半天。我陪著表妹夫在路邊等去浙江的車。那天下雨,綿長的雨絲織起細密的網,小孩趴在他父親的背上睡著了,露出兩塊通紅的屁股。這個高大不善言辭的石匠,右手托著小孩的屁股,左手不時地搽眼睛。我幫他打傘,提行李。車子遲遲不來,油菜花哀黃地開著,枯寂。表妹被大姑捆綁在柴房裏,早已哭得不省人事。

過了三個月,大姑家裏多了一個男人,二十七、八歲,幫大姑種菜砍柴。大家都說是愛香的老公,聘禮下了,過門的日子都定了。這個人也會來我家坐坐。我媽叫他老六。據說他剛死了妻子。老六有一雙寬大厚實的手,像把蒲扇。他的臉像磨刀石。他在我家吃飯,用缽頭碗(最大號的湯碗)吃,吃一點點菜。他見我媽燒一桌子的菜,有些過意不去,說:“舅媽,你不要麻煩啦,我隻要兩塊黴豆腐一碟醃辣椒就行啦。”我媽笑了起來,說,吃一餐像一餐,沒有菜怎麼行呢。老六是個勤快的人,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一擔柴砍兩百多斤。我表哥水銀(二姑的二兒子)對他不屑,說,男人力氣大什麼用,一百塊錢壓得他吐血,三炎力氣大吧,一擔挑六百多斤石頭,到現在廢了,連個碗都端不動,房子還沒我的廁所大。我媽對老六也沒有好感,說,一個人的飯量過大,必然是個苦命的人,用缽頭碗吃飯,一輩子也難見幾個。

三姑收了老六的禮金六千塊,就把女兒嫁過去了。也不是嫁,是我媽、二姑、三姑,和我大表姐,一起送愛香去的。一起送去的還有一擔空木箱,兩桌子人頭的碗筷,八斤麵條。三姑一路送親一路哭。三姑沒有女兒。

也是在那年的冬天,大姑突然皈依基督教。大姑對我媽說,信耶穌的人會有福的,不會生病也不會貧窮。我媽說,我信良心。因為表妹的兩次婚事,我媽對大姑有看法,私下對我們說,兒子不教育好,把歪主意放在女兒身上,怎麼能算個好母親,女兒也是自己身上滾落下來的肉。我大姑也覺察出來了,但並不放在心上。她對娘家友善的熱情沒有改變。

我忘記是哪一年,蛇皮在大姑房前的菜地上蓋了一間泥瓦房,房子有些低矮,陰沉冷清。蛇皮有一個姐姐,有一個癩痢哥哥,還有一個抱病的父親。他父親似乎很怕冷,就連夏天手裏也抱一個火熜。蛇皮是個白天睡覺晚上賭博的人,癩痢哥哥倒是勤快,負責田地,種一家人的吃喝。他姐姐是個見人就臉紅說話就口吃的人,負責燒飯洗衣服。有時候,他姐姐把鍋燒熱了,米還不知道在哪裏,趴在灶台上哭。癩痢哥哥拿一個大缽頭,四處借米,走了十戶人家,米還是沒有著落。我表哥看不過去,量兩升米給蛇皮度荒。癩痢哥哥說,爛銅,你自己的碗都盛不滿,還周濟我,叫我不安心。爛銅說,碗盛稀一些,日子也就過去了。蛇皮的新房還沒有住上一年,他姐姐的肚子大起來了。就這樣,蛇皮的姐姐成了我表嫂。大姑很是高興——表哥三十多歲,沒有添丁,是我大姑的一塊心病。表嫂生了兒子鯉鯉,第三年又生下女兒芳芳。

表哥並沒有因為有了子女而改變什麼。大姑的三女兒和四女兒也先後出嫁,完全失去了支撐,靠女兒們周濟的生活終究無法常年維持。大姑沒兩年的時間,鬢發全白了,身子收縮了起來,走路慢吞吞,像個蝸牛。我祖母對她說,你怎麼看起來比我老呢?我走路都比你快。她抱著我祖母的大腿失聲慟哭。

愛香嫁給老六沒幾年,就斷了婚事。她死活都不去夫家了。愛香說,老六罵她是買來的X,經常暴打她,還不給她飯吃。大姑托在浙江溫嶺打工的老鄉,帶話給愛香的老公,說,念在兒子的情份上,把愛香帶回浙江吧。這個不愛說話的石匠,再一次出現在我們家裏。他看見愛香,抱著自己的頭,蹲在地上,淚水從他的指縫間爬出來,嘩嘩而下。他說他出門做石匠,都是把兒子背在身上。他說他幾次背著兒子坐火車來上饒,又返身回去。愛香去了浙江,再也沒有回楓林,差不多有十五、六年啦。今年夏天,我聽表哥說,愛香的兒子明年大學畢業了。

大姑也在愛香去浙江的第二年深秋的某日傍晚,握著我父親的手再也鬆不開。她沒有說出的話成了一個謎語——或許那是一個無法啟口的囑托。她擱淺在昏暗汙濁的大頭床上。她掙紮一般的生活歸於沉寂。

碗作為人們日常必需的飲食器皿,我不知道它起源於什麼時代。碗的出現,使人類有了森嚴的等級。碗分成金碗,銀碗,銅碗,瓷碗。瓷碗也有等級,有宮碗和普通碗。我們都是普通碗,低賤,易碎。每次我想起我大姑,我就覺得生活不可以稱謂生活,而是一種近乎自戕式的鬥爭。大姑去世後,年關很快就到了。表哥爛銅搬出山腰上的房子,借住到族屋裏。他說,房子裏鬧鬼,雞籠裏總有雞拍打翅膀。他說,我雞都沒有養一個,怎會這樣呢。他還說,他媽媽還把櫥櫃裏的碗摔在地上,劈裏啪啦。我父親不信,說,爛銅肯定想把房子賣了。果然不久,村裏傳出爛銅想賣房子的消息。我父親找到爛銅,說,什麼事情你都可以做主,惟獨賣房子你不能作主,你敗家敗了這麼多年也就算了,你不能敗你兒子,你兒子還要一間房躲雨呢。

表哥的兒子鯉鯉,隔三差五地出現在我家裏,一般是在午飯或晚飯時間。我媽留他吃飯,還讓他帶一袋米回家。有時候,鯉鯉來我家臉上都是青腫的。我媽問為什麼,他說被鄰居打了,鄰居說他偷東西。鯉鯉說著說著,哇地哭起來,說,家裏洗衣服沒有肥皂,他就去鄰居家偷了。到了糧荒或年關,我父親就送上百斤米給表哥。表哥有些不好意思,說,沒有米我會買的,舅舅這麼大的年紀還送米給我。我父親說,兩個孩子還小,不能餓著,這是給你媽媽的一個交待。我父親又說,當年你媽留下一個碗給我,就是叫我給你一碗飯吃,不至於小孩出門討飯。

表哥的女兒長到十來歲的時候,我的表嫂就跟一個拐賣婦女的人跑了,把鯉鯉也帶走了。村裏人說,爛銅,你應該去找找老婆孩子,這樣的日子怎麼過得下去,田也不要,地也不要,總不能老婆孩子不要吧。表哥說,中國這麼大,上哪兒找啊,孩子長大了會回家的。過了四年,表哥有了兒子的消息,是上海市公安局傳來的,說鯉鯉偷東西,被刑拘了。又隔了一年,鯉鯉回到了楓林,個頭高高大大,隻是八歲時掉了的兩個門牙還沒長出來。鯉鯉說,他媽媽嫁到了河南,生活比楓林好多了,有米有鹽的。

現在,鯉鯉和芳芳都去愛香的那個村裏打工了,愛香管吃管喝的護著侄子侄女。爛銅半年去一次溫嶺,拿點錢回來花花,走路都春風滿麵。生活在楓林的人都知道,碗就是生活的全部,惟獨爛銅不知道。

指 紋

【華勇】

華勇四十三歲,屬狗。他蹲在門檻上,用屁股蹲,雙腳盤搭在小板凳上。他的腳像兩根藤,可以搭在自己肩膀上,也可以扭來扭去把玩。華勇臉上有花生一樣的肉瓤,灰褐色,唇厚,翻出一半紅肉。他是個小兒麻痹症患者,小時候用板凳走路,十七歲改用木拐,三十五歲用三輪電瓶車代步。電瓶車的車鬥上,放著板凳、黑公文包、木拐、一盒象棋。黑公文包裏夾著一百多張六合彩碼報,一本黑軟皮筆記本,一個看不見鍵盤數字的諾基亞手機,一包月兔牌香煙。筆記本列了全村壓六合彩人的名單,標明年月日、期數、壓碼的數字、金額、電話號碼、姓名。電瓶車紅色,前麵裝了一個雨篷。

吃過早飯,華勇騎電瓶車在村裏遊一圈。壓中六合彩的,華勇把現錢賠付給人家,沒壓中的,把注錢收上來,收不上來的,在筆記本上記著。華勇自己不賭,抽水錢,按金額的百分之十抽,一期投注下來,也能掙二百多塊錢。前幾年,投注大,投注人多,一期開注多的時候能掙四千多。現在多是一些老年人、婦女、遊手好閑人投注,一個數字壓兩塊三塊,最大注的壓五塊,鋪十幾個數字,或壓單壓雙,或分綠波、紅波、藍波單包。

一個星期分二、四、六晚上開獎,晚上九點半準時開,九點之後不再收投注。“華勇,我壓雞和老虎,一個數三塊錢。”投注人用電話報數給華勇。華勇在筆記本上記著。九點之前,電話爆響,在接聽時,華勇的手機還有幾個不同的號碼咕咕咕鑽出頭來。九點之後,大家坐在椅子上、板凳上、火熜上,圍在雜貨店門口,等開獎。大家相互交流壓的數字或生肖,交流單雙光波,說說自己壓的依據來源。似乎每個人都有必中的把握,否認別人的依據,或暗示性取笑別人犯傻。華勇坐在電瓶車上,發一圈煙,美滋滋地看著鄉鄰各異的神色。獎開了,誰也沒中,越多人壓的數字越不開獎,偏偏沒人壓的數字開。有人用拳擊打自己的手掌,說:“我前兩期看中了這個數,偏偏忘了壓。”有人用煙出氣,狠狠吸。有人罵華勇:“你這個死拐子,發什麼碼報,看一期錯一期,亂壓還能中一期。”八十三歲的蛤蟆公也喜歡壓。他沒錢,把糯米賣掉,把母雞賣掉,把沒長圓的芋頭賣掉,去投注六合彩。他的牙齒掉光了,笑起來,能看見短短的舌苔蠕動。他不識字,但從早到晚手上不離碼報,一個人坐在門前的棗樹下看,看圖形。見了識字的人,他馬上拉住,把碼報遞上去,說,看看這上麵寫了些什麼。若沒遇見一個識字的人,他上我家,找我父親。我父親拿出老花眼鏡,戴上,逐字逐句地看,用陰陽八卦分析,茶喝了兩碗,說,晚上十有八九出羊。父親每次說得語氣很肯定,卻中不了一期。我母親一字不識,也壓,一年下來把我給她的零用錢全輸光。她豆腐都舍不得買一塊吃,輸了把錢連夜送到華勇家裏。她欠錢睡不著。

碼報一塊錢一張,壓六合彩的人一般要買碼報。華勇全村繞一圈,把一百多塊錢裝進了兜裏。他從莊家手上拿來,免費。村裏人常中不了獎的人,指著華勇的背脊,罵:“惡毒人掙惡毒錢,幸好腿廢了,不然早把屁股蹲在我們頭上拉屎。”也有人說,幸好有六合彩,不然一個瘸腿的人,靠什麼營生呢?黃勝老婆不讓黃勝賭六合彩,他躲在廁所裏報數字給華勇,假裝上茅廁,躲在門後,喂喂喂,給華勇電話,像抗日時期的地下發報員。他說,數字不報出去,晚上肯定死在床上。老婆把他手機繳了,他寫紙條,交給小兒子帶出去,帶出去一次獎兩個糖果。

隔壁村有一個小村莊,叫李村。在一個環山的坳口裏。李村有一個大字不識半籮筐的中年婦女,到了傍晚,雙腿發抖,念念有詞。她坐在竹椅上,哦哦哦,說觀音附身了。她說觀音給了她四個數字,下期六合彩的開獎數字在這個四個數字裏麵。每天都有一百多人去她家,求她把數字說出來。求一次,付十塊錢。婦女說了十一期,十一期都中。去求她開口的人越來越多,在門口排隊,求一次五十塊錢。莊家派了十幾個打手到她家。她也不怕,說,我是觀音附身,會誅人。她家隻有兩間破瓦房,打手給她三千塊錢,說,你再說數字,莊家要破產了。婦女不要錢。她的衣服、碗筷,有人洗。肉、油、米、麵,有人提到她家裏。她上山拜廟,有人背她上山。隻求她開口。投注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黃毛短短兩個月,攢了二十多萬塊。可到了第二十期以後,婦女說的數字沒一個中。有人罵她神婆。接連四期都不準,再也沒人去她家。有幾個投注大的人,付不起賭本,一夜間跑路。半年下來,她蓋了一間小洋樓。

在六合彩沒有出現在饒北河兩岸之前,華勇是個裁縫師傅,在義烏一家服裝廠裏做工,一個月也能掙兩千多塊。他的肉瓤是這幾年長出的,一粒一粒,掛在臉上,後來後背和前胸都長瓤瘤,小粒小粒,蔓延。華勇喜歡下棋和喝酒。村裏沒幾個人下棋,不是不會下,而是菜地催人,沒時間。柴火老伯喜歡下,在雜貨店的八仙桌上,一個一杯濃茶,點著煙,不說話,手裏捏著吃掉的棋子,棋子摩擦得吱吱響。棋下到吃飯時間,各自回家。華勇坐在飯桌上,喝小半碗酒,喝一口眯一下眼睛,嘴巴乍乍作響。酒喝完了,滿臉豬肝色,酒糟鼻像個麻球。

錢不外借,給父母一個月六百塊錢夥食費,餘錢存在銀行裏。華勇用這些錢防老。他沒有老婆,也沒有子嗣。他弟弟田七結婚,差錢,跟他開口借,他也拒絕。他說,兄弟再親,也沒錢親。華勇的衣服有巴掌大的衣兜,衣兜裏裝著存折、銀行卡,從不離身,睡覺也貼胸裝著。睡前,他把錢包拿出來,把現錢數一遍,硬幣、紙票等各幣值的錢,清理整整齊齊,依序折好,捏著錢包睡。第二天起床,他又重新點一遍。他父親跟他睡了兩次,看見他這樣,火冒三丈,說,你老子偷你錢不成,當我麵點數,防我像防賊。華勇說,早上點錢,知道今天帶多少錢,晚上點,看看是不是多起來啦,晚上的錢隻能比早上的錢多,多出來的數字就是賺的。他父親噗嚕一聲,笑了起來。

村裏有一個赤腳醫生,背個藥箱,上門出診,常常早上出去晚上回來。有時晚上也不回來。醫生叫蒜頭,村裏的相好很多。壯年漢子在外打工,妻子留在家裏帶小孩。打工地一般在浙江、廣東、上海、江蘇,天遠地遠,回家一趟要好幾百塊錢路費,哪舍得回家呢?正月出門,要年關才回。妻子在家裏,白天操勞地裏的事兒管著小孩的吃喝,晚上的寂寞像蟲蛾一樣咬人,咬空空的心,咬癢癢的身。蒜頭溜出空兒,偷偷尋歡。他老婆叫竹枝,和他吵了十幾年,蒜頭還是個走路哼著小調的蒜頭。竹枝不吵了,她跟了華勇。華勇十天半個月去一次她家,下午去,在樓上的房間裏,開著電視,每次都大汗淋漓。一次,蒜頭回家取藥,看見華勇的電瓶車,直奔二樓,看見竹枝赤裸著身子,把華勇抱著懷裏,說說笑笑。蒜頭掀開被子,華勇裸露出細細的雙腳。蒜頭把華勇抱下床,把衣褲扔給他,說,你個拐子,以後再也不要來了。竹枝難甚地縮在蚊帳裏。她看見蒜頭把木拐遞到華勇手上時,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一下子原諒了蒜頭十多年來的過錯。蒜頭坐在床墩上,用手狠狠地扯自己的頭發,牙齒把嘴唇咬出汩汩血絲,血絲淌濕了下巴和衣襟。

上半年清明時節,華勇覺得瓤瘤有些痛,麻麻癢,破皮會流膿水。他到省腫瘤醫院,拍片檢查。醫生告訴他,回家好好休息,有好吃就吃,去沒玩過的地方玩。華勇渾身顫抖,淚水擠滿眼眶。他得的是皮膚癌,晚期。他哪兒也去不了,躺在床上,有時在家門口曬哂太陽,或在雜貨店門口坐坐,看看來來往往的人。他略顯憂鬱的臉上始終充滿微笑。他吸著月兔香煙,牙齒咬著煙蒂。西斜的太陽把前麵房子的陰影投下來,灰塵飄浮。陰影蓋在華勇身上,以至於華勇成了陰影的一部分。有時他的眼睛被一層雲翳罩著,看不見人,耳朵也轟轟轟耳鳴。全身針紮一般痛。

【六指】

在村口,有一個氨水窖,水泥澆築,圓形,三米多高,占了一大塊地。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兒。那是生產隊貯藏化肥用的,把窖蓋打開,尿勺伸進去,氨水舀到尿桶裏,攪複合肥或油菜籽餅,潑進水稻田裏。氨水窖有一股刺鼻的氣味,刺激眼睛流汪汪的淚水,直至胃裏的飯菜吐出來。氨水窖早沒了,我大姨在舊址上蓋了一棟瓦房。大姨是個體質文弱的人,挖氨水窖時,挖斷了六把鋤頭。她狠不得一鋤挖下去,把整個窖挖開。她手掌磨出裂縫,還要挖。姨夫買來炸藥,轟轟,把氨水窖炸平。大姨的三兒子,六歲時,在氨水窖上玩,不幸落了下去。從此,三兒子不會說話,歪著臉,左手僵硬,右腳成了撇子,全身皮膚有一層紫紅色,是個十足的廢人。廢人叫六指,他的右手大拇指長了兩個,另一個歪出來,像一塊生薑。

大姨有六個兒子,大兒子在七十年代未期,在電站維修變壓器,當場電死。老大結婚五年,留下一男一女,老婆一年後改嫁。老二在生產隊修水庫時,塌方,活埋在壩底,屍體都沒見著。姨夫是個陶土師傅,做陶土的缽、缸、甕,也做琉璃瓦和土磚。他高高大大,很雄武,亮開嗓子,能把樹上的鳥驚飛。

我沒有見過大俵哥二俵哥,或許見過,但沒有絲毫印像。我隻記得大姨四十多歲時,頭發已經麻白。她和我母親用南豐腔說話,我半句也聽不懂。她一邊說話一邊眨眼睛,不斷地眨,仿佛眼睛有很多灰塵,把灰塵全部眨出來,眼睛才舒服。與我家隻隔了三裏多路,翻一座山岡就到大姨家,但我很少去。二十年前去過一次,六俵哥結婚三周年,請我吃飯。大姨坐在我身邊,談外公外婆的陳年舊事,不斷地手擦眼睛。姨夫坐在上座喝酒,吃大塊肥肉,肉油滴在衣襟上。俵嫂是個鄉村美人,體態豐腴,紮個馬尾辮,穿一套荷葉顏色的裙子。二零零九年冬,六俵哥因偷挖銀杏樹苗,被林業公安刑拘,我去探視他。他胡子蒼蒼,臉像冷峻的懸崖。我把他擔保出來,交了二萬罰金。他的背都些駝了。他像他父親,身材高大,魁梧。他是上饒縣北鄉片區有名的運動員,打球、跑步,像一股旋風,他在高中時代,很多女孩子仰慕他。在我年少時期,他是多麼英俊和出色。俵嫂和他在一起生活,應該是美滿幸福的。可俵哥出了林業公安,臨回家時,對我說,已離婚六年,俵嫂跟一個江湖術士跑了,隻是離婚手術沒辦理。他結婚三周年,請了幾個鐵打的朋友,在老房子裏喝酒猜拳,甚是熱鬧。俵嫂坐在俵哥身邊,依偎著,用景仰的眼神看著她的老公喝酒吹牛。那天,大姨把我拉進灶房裏,說,你幾個俵哥提出分家,可這個家怎麼分呢?六指還要人照顧著。但家最終還是分了,姨夫大姨六指大俵哥的一兒一女,合成一家,仍住在老房子裏。

三俵哥,即六指,左手可以僵硬地抬起來,但不能運動。他唯一能幹的重活兒,是幫他母親撿柴火。柴火在山上,用刀砍,曬七八天,柴幹了,捆紮起來挑回家。六指挑不了擔子,用腋窩挾,一小捆一小捆地挾。他用柴刀把樹上的枯枝剃下來,用藤條綁。有時也到公路上撿別人車子上掉下來的柴枝、活性炭。上午撿一捆柴到家,都過午後了。他用開水泡飯,或菜湯泡飯,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吃。大姨也坐在門檻上看他吃。六指把飯包進嘴巴,飯團在口腔裏蠕動,飯團沒了,張開嘴,對他母親“啊、啊、啊”。他歪著頭,很費勁地把臉轉給他母親。臉轉過去,半個身子也轉過去。六指也吸煙。煙是煙頭,是在公路上撿的。煙頭裝在一個鐵盒裏,鐵盒放在灶房上,烘烤著。他抽一口煙,看一下煙頭,然後用手把嘴巴緊緊捂住。後來家裏燒煤,他外出撿易拉罐、廢紙,用蛇紋袋裝,背身上。

在山邊,臥了一條紅磚壘的瓦窯,約有五十來米長。瓦窯前麵是一塊空地。姨夫在這塊空地做缸、甕、缽。他的手指長而粗。陶泥是農田或溝渠下麵的一種灰褐色粘土。把淤泥挖開,挖到煤灰一樣的土層,能取到陶土。周圍幾個鄉鎮,隻有這裏才有陶土。陶土堆在窖池裏,牛在上麵踩,踩出黏稠狀態,能把手指糊起來,陶土可以製作陶產品了。姨夫穿一件麻布白褂子,把陶土抱上木板搭建的台上,揉麵一樣把陶土揉實,套在缽的模具上,左手轉動轉軸,右手貼在陶土上,手掌不時地沾一些水,陶土變薄變光滑,溜溜地發泥光,缽頭就成型了。把缽頭的初胚移到架上曬,至陶土灰白白,放到窯裏燒。燒好的陶製品碼在公路邊的石牆上,過往的車輛停下來,把缸、甕、缽,買走。六指也幫他父親搬陶製品。他歪著頭,廢了的手高高翹起來,身子右下傾斜,嘴巴斜咧開,另一隻手費力地提缸或抱缽頭,腳一撇一撇。

每年,六指會來我家吃一次或兩次飯。他一個人來,穿一身幹淨的衣服。棉襖是民政部門發的。他酒量特別大,我父親招架不住。我父親喝酒投降時,他哈哈哈裂著嘴笑,小孩一樣。他用大拇指豎起來。他不會說話,但聽力不缺失,從不搖頭也從不點頭,他隻會嘿嘿嘿或哈哈哈。他的世界隻有這兩個響聲詞。殘廢的手,肌肉萎縮,像一根畸形生長的黃瓜。另一隻手很大,又寬又厚,他用力捏我的手,直到我手酸麻,蹲到地上,他才嘿嘿嘿鬆開。十幾歲,六指一個人在山上放牛,早上出去傍晚回來,中餐是兩個飯團或兩個大紅薯,或什麼都沒帶,他自己去地裏刨食吃。他像一頭野豬,拱爛了地就有東西吃。他捉青蛙、摸螺螄、摘南瓜掏芋頭,點一堆荒火,烤給自己吃。我們到他家裏去,他就在我們身邊一直坐著,看我們說說笑笑。我們看他,他嘿嘿嘿。蒼蠅在他臉上飛來飛去,有時還叮在他鼻孔裏。他用手拍打一下,蒼蠅飛走,一會兒又飛來。他穿的褲子有七八種顏色,大塊小塊地補著,大大的褲腳晃來晃去。

十年前,姨夫過逝。他是吃人參吃死的。俵姐買了半斤人參,三根,給姨夫補身子。姨夫八十多歲,有點高血壓,他說,人活一輩子,還沒嚐過人參呢!第一天,用一根人參燉雞吃,喝了半碗酒,晚上臉紅腫了起來,紅撲撲的,臉肉晃動。第二天再吃,大姨不肯,兩個吵了一架。姨夫自己拿起刀,殺了一隻鴨,燉了第二根。第三天又殺了一隻雞,燉了第三根。那天晚上姨夫就故去了。他一個人睡在灶房傍邊的廂房裏,打著呼嚕,說了一大堆夢話。夢話沒有了,他也沒了氣息。他入殮時,臉上掛著笑意,像在夢中,夢見了幸福的事情,舍不得醒來。

二零零三年冬,我弟弟結婚,大姨來了。大姨八十二歲,滿頭白發,額門窄窄,穿藏青色的毛楂結棉襖。她的臉幾乎沒有肉。她飯沒吃就走了,我母親怎麼挽留,她執意回家。她說,六指要吃飯,她不在家,六指得餓肚子。我母親說,那把六指一並接來,和幾個舅舅也好多相聚,說說話兒。我母親一邊流淚,一邊傷感地說起大俵哥二俵哥,說,老大老二在,你也不會苦成這個樣子。兩姊妹邊拉手說話邊哭。大姨說六指得了風濕,可能是年少時在青草地放牛,睡地睡多了,風濕蝕骨,全身痛,痛得曆害了,床下不了。大姨又埋怨姨夫,責怪他貪吃貪酒,扔下母子兩人,獨自快活去了。她走路回家,笨重地顛著腳,自言自語:“六指,六指,我死了,你怎麼辦呢?”

我母親三姊妹,二姨一歲時因外公外婆無力撫養,抱養給浙江一戶人家,到了七十歲才來過鄭坊。外公外婆早故去了。二姨在舅舅家大姨家我家前前後後玩了半個月,回到浙江。二姨身體不好,想到再不去出生地看看,可能都沒機會了。

這些年,我都沒看過大姨了,六指不知是否還活著。作為血脈的另一半,我生出歉疚。前些年,我遇見六俵哥,會問問六指情況。六俵哥嘴巴尖尖地笑,說,管他幹嘛,好,他也不曉得,差,他也不曉得,你打他,他還不知道痛,還是嘿嘿嘿嘿,對你傻笑。

【東坤】

年輕時,誰沒有做過好漢?饒北河大壩衝毀的那一年,是哪一年?楓林人和州村人幹架,壓在河灘上幹,端鋤頭的,扛扁擔的,拿殺豬刀的,六百多號人幹架,派出所來人都拉不開。我們是一群牛,呀呀,眼睛都鬥紅了。哪還管派出所來人。我一個人撂倒十幾個,怕什麼,怕事就幹不了架。

在樟樹底下的場院裏,東坤說。他現在是一個補鍋師傅,正在補鍋。把鍋反壓在鐵錠上,把紅紅的鐵水倒在洞眼裏。高壓鍋、電飯鍋、鐵鍋、錫壺、銅壺、精鋼鍋、鋁桶、鐵臉盆,他都補。他擺一個炭爐,一個風箱,在場院裏補洞打鐵維持生計。他的左手整條沒了,臂膀結了一個碗大的疤。他還是個瘸子,左腿膝蓋以下沒了,裝了假肢。大家叫他一米六一米七。走平整了,他一米七高,走歪了一米六高。

誰敢說東坤不是好漢呀?他不打扁說話人腦袋算是給了三分薄麵。當然,那是二十前的事兒。凶悍、頑劣,脾氣上來隻要一根火柴就能點燃,呯呯,炸了。他炸了,準有人倒黴,不把別人打得鼻青臉腫,他是不會歇手的。一個穿花襯衫的人從他麵前走過,叼著煙,東坤把他煙扯下來,放在自己嘴裏,問:“誰叫你穿花襯衫的?還在我麵前晃。”路人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東坤把人推進臭水溝裏,用扁擔捅屁股。進村裏收酒瓶的人,比在其它村收時便宜五分錢,東坤拽住拉酒瓶的貨車方向盤,一拳衝到臉上:“哦,你鼻血還敢流出來?裝死是吧?”又是一拳,甩甩手,問:“你欺人老實,這麼便宜收酒瓶,把錢補回去。”來村裏賭博的人,贏了錢就走,東坤一把抓到贏錢人的衣領,提起來:“贏錢就走?是人嗎?”把人重重摔在地上。

誰都不敢招惹他。他的腰上插一把殺豬刀,白亮亮的,發冷嗖嗖的光。但他從不欺負村裏人。他把手抬起來,鼓勁,肱二頭肌凸起圓滾滾的肌肉:“拳頭打出來的天下,誰也不要翻天。”他把拳頭重重敲在桌子上,嘣。

村前的饒北河,魚群穿梭,有鯉魚、鯽魚、扁魚、草魚、鯰魚,還有河鰻。桃花汛過後,魚擠在深潭裏孵卵,躲在沙裏,藏在洞穴裏。村裏人用雷管炸藥,到潭裏炸魚,炸一次,能炸上百斤的魚。魚昏昏沉沉地浮上來,翻起白白的肚皮,漂著,人從堤壩上跳下去,用衣服包魚上來。雷管呯地炸響,水花濺出十幾米高,水珠四射。東坤也炸魚,站在堤壩上,打赤膊,穿花短褲,把手舉得高高,吼吼吼,大聲叫喊。一次,雷管扔進水裏,嗞嗞嗞地冒煙,不響,從水麵慢慢向下沉。東坤跳下去,轟,落進潭裏。這時,雷管爆炸。東坤沒有了左手,廢了左腳。

村裏出了補鍋匠。

十裏外有個村子叫坳頭。坳頭有一戶人家,有女兒美花,年二十,俊俏,識字善言,心慈乖順,門檻被人踏破了,美花都沒一個看上。她父母也沒相中的人。一年冬天,臨近年關,東坤騎一個三輪貨用車,拉了一車的劈柴和一桶柴油,到美花門口。他跪在門口,空癟癟的左衣袖垂下來,木拐扔在地上,叫:“美花,美花。”美花看見這樣一個廢人,傻眼了。她父母也跑出來,扶起東坤,問:“老侄,有什麼事講吧,幹嘛跪呢?我們受不起呀!”東坤指著木柴說,過冬了,拉柴給你燒,你把女兒嫁給我,你不嫁給我,那我用木柴把你房子圍起來,放把火把你房子燒了,我也不回去。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人?美花的父親癱在地上,咒他:“你這個惡棍,出門車撞死,上山蛇咬死。”

“嗯。我該死。”

“你是流氓。”

“嗯。我是流氓。”

“你是無賴。”

“嗯。我是無賴。”

“你雷劈死。”

“嗯。我雷劈死。”

美花父親用木棍打他,他還是跪在地上。

美花在床上哭了三天,成了東坤的老婆。

東坤從不讓美花幹農活。他伺候美花。他燒飯洗碗。他為她端洗腳水,還給她搓背。美花知足,把小孩養得白白胖胖。

補鍋補漏,收入很低。東坤把河邊的沙地轉包過來,種了上百畝的甘蔗。甘蔗由浙江人包銷,一年下來,東坤能掙個十幾萬塊錢。但他還是坐在場院裏補鍋,甘蔗地雇人看守。甘蔗抽苗,綠央央的一片,河風吹來,甘蔗葉呼啦啦地響成一片。成群成群的烏鶇從甘蔗地飛散,掠過田野,向傍晚時分的山坳圍攏。

場院是周氏的曬穀場,公共所有。四邊種滿了狗骨刺,翠綠綠,一蓬蓬,密密匝匝,圍成了一道籬笆,家禽家畜進不去。穀子在太陽底下曬著,黃橙橙的,平平地鋪展,看一眼都覺得心裏暖和、踏實。進場院的岔口上,有一棵大香樟,枝枝杈杈上有許多鳥窩。七八米高的樟樹,沒幾人敢爬上去。東坤十幾歲時端一把木梯,腰上綁一根棕繩,爬上去,在橫支幹上走,搖著身子,到樹梢上掏鳥窩。她娘仰頭看一眼,暈倒在地。掏貓頭鷹窩,掏斑鳩窩,掏麻雀窩,掏烏鵲窩。把手伸進去,摸出四個蛋,小小的麻殼蛋。把手伸進另一個窩,捉了雛鳥,黃喙,啄手麻麻癢,嘰嘰嘰叫。把手伸進樹洞裏掏,冰涼溜滑,扯出來,是一條馬稍蛇,東坤把蛇卷在腰上,當褲帶。前幾年,東坤在樟樹邊上,蓋了一棟三層樓房,紅瓦斜屋頂,屋頂上安裝了太陽能熱水器,遠遠能看見矽板在太陽下閃閃發亮。

二零一零年大寒日,州村奀毛帶了兩個吊刀(注:跟班)到我俵哥家取債。俵哥欠細毛三萬塊錢,幾年了,也沒還上,細毛取了幾次,一分錢也沒拿回去。俵哥沒錢,天天在賭桌上過日子,哪來錢呢。細毛找到奀毛,說,你去楓林討債,到手了,一人一半。奀毛來了。俵哥還是沒錢。俵哥留奀毛吃飯,奀毛借著酒勁,放膽說,你今天沒錢,我可是沒柴不下山,再好的情義也不念。俵嫂嚇得話都不敢大聲說。奀毛是個混混,靠敲詐勒索過日子。進村賣啤酒的,奀毛收錢。進村賣鋼筋的,奀毛收錢。到河灘挖沙石的,他按一車五塊收錢。酒桌上,俵哥和奀毛拉拉扯扯起來,兩個吊刀也站起來準備幹架。東坤吃了晚飯,來俵哥家裏坐坐,坐在大門的角落裏喝茶,看著奀毛動手,他端起木拐杖狠狠地敲在奀毛的右肩胛骨上。奀毛當場摔在地上,身子卷曲,螞蝗掉進石灰裏一樣。兩個吊刀雞一樣啪啪逃走。奀毛叫:“你是誰呀,這麼狠,我會找你算賬。”“我是誰,你不就是算命瞎子的兒子嗎。那輪到你跳來跳去。”東坤說,“你爹不教你,我來教訓你。看你怎麼禍害人。”東坤一腳踏在奀毛的右手背上,來來回回磨蹭,奀毛手掌骨全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