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幾次回老家,都想去烏鯉家玩,但一直沒有適合的藉口。甚至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他把舊房拆了,蓋了一棟三層樓。舊房的前牆還留著,看起來,新房是套進去的。新房的紅磚頭裸露,窗戶隻有窗欞架子,釘上塑料薄膜。烏鯉已經成了完完全全的楓林人,與別的楓林人沒有區別——走路時,腳抬得很高,用力踏下去,有仇恨似的,皮鞋會咯吱咯吱響,挽起褲腿,雙手用力往後甩。他有他父親一樣的咳嗽,能遠遠的聽到,像從地裏冒出來,潮濕,有寒氣。是的,他本來就是楓林人。而我曾經固執地以為,楓林不屬於他,他生活在這裏,或許是一個誤會,是生活把他修改成了楓林人。
【3】
是的,還有什麼東西不可以被修改呢?一個人,一座村莊,一個國家,時間的手輕輕地拂過去,便落滿灰塵。被這灰塵裏掩埋著的,我們已無法知曉。或許,生命都是渺小的,更不要去說傷痛。當我在妄說灰塵,是多麼的可笑。清光緒三十三年,即一九零七年,中國濁流湯湯,相互交彙。二月十三日 康有為改保皇會為民主會。二月台灣澎湖到處發生蟲害瘧疾等災害,嚴重饑荒;東南數省災情嚴重,連續出現搶米風潮。四月,日本在華設立南滿鐵路株式會社,廣泛搜集中國軍事、政治、經濟情報。五月,孫中山發起的黃岡起義失敗。八月三十一日,張繼、劉師培發起成立“社會主義講習會”,實為無政府主義。 十月十七日,梁啟超在日本東京召開政聞社成立大會,並宣稱:“今日之中國,隻可行君主立憲”;政憲講習會會長熊範輿和沈鈞儒等上書朝廷,請速開國會。
這年的元宵,饒北河的岸邊,方圓十裏千餘號的男丁在板龍燈。龍燈年前就開始準備了,家家戶戶的女人把篾片削成筷子粗的長條,編織成葫蘆形的燈籠,用大紅的紙糊上。當地的老先生是最忙碌的一個,在各家的燈籠上,用正楷寫上:元宵 某門府第。板龍燈從下午三點開始,一個一個村莊地遊過去,像條火龍。尤其在晚上,小孩扯著婦人的衣角,老人的手裏端著糕點,鞭炮一家接一家地炸響,在村口接龍燈。鼓聲喧天,人聲鼎沸。燈光延綿幾華裏,把天空映照得絢麗多彩。傅家的大門上掛著“清河府 傅門”的大紅燈籠,碗口粗的蠟燭在香案上已經燃了兩天。四十歲的傅文標坐在太師椅上,紮一條長辮子,戴一頂綢麵的小圓帽,麵朝門前黑漆漆的田野,吸水煙。一聲高一聲低的嬰兒哭聲,從廂房裏不時地傳來。傅文標拿出生辰簿,磨好石墨,用小楷工工整整地記上:長子元燈,生於一九零六年元宵夜。十一代單傳的傅文標,中年得子,喜悅是不言而喻的,叫他老母燒了兩大鍋麵條,連夜宴請四堂八鄰。
元燈,元宵之燈,吉慶祥和。元燈在一九七零年農曆四月十三日,成了我的祖父。我能記憶(記憶是另一種見證,衰老的,虛幻的,像一滴幹枯的墨水)的是他的老年。他愛吃糯米食,粽子、麻子餜、糯米飯、糯米漿餜,他百吃不厭,他用藍邊碗盛,嘴巴張得像個窟窿,麻子餜整個塞進去。他七十來歲,牙齒落光了,頭發也落光了。他坐在八仙桌的上座,小口小口地喝自家釀的穀酒,臉上泛著酒暈,他空癟的嘴巴,一拱一拱地吃煎辣椒。喝一小口酒,吃一個辣椒,是他對生活的惟一要求。他滿足於他子孫滿堂的生活。
在他二十歲以前,我祖父因殷實的家境並沒有遭受過多的苦難。他四處賭錢,但從來不贏。他偷偷地變賣稻穀以作賭資。他父親的田產足以維持二十人的生活,而他是個獨子。他個頭矮小,酒量驚人。他天天呼朋喚友,不是上山打獵,就是尋人鬥毆。他是個農民的兒子,卻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是的,一個渺小的人,即使生活富足,在一個浩劫的時代,他也必然曆盡浩劫。一九二七年,在我祖父的大女兒出生不久,我的曾祖父死於瘧疾。第二年,我祖父的妻子也因感染流行性瘟疫而去世。我祖父多次和我們談起當年瘟疫流行的恐怖情形。鄭坊以西,春夏之交的五月,稻子泛青,路上每天都有抬屍體的人,有時,一天有上百副木梯子抬死人。饒北河兩岸,是人煙密集區,有一萬餘人。瘧疾的大流行,棺材店一夜賣空。有的家裏,一天死一個,要不了幾天,就滅了。有的家裏,一天送兩個上山。埋人都埋累了,後麵死的人,幹脆不埋,也不要棺材,放在木梯子上,用草席遮蓋,扔進石灰窯的廢坑裏,一個疊一個,滿滿的一坑。坑邊上,遊蕩著一群野狗。有的人,舉家逃進深山,搭建茅棚,打獵為生。我祖父抬著結婚三年的妻子,往古城山的窯坑走。他的妻子還有微弱的鼻息。他的妻子穿上大紅的結婚棉襖,身上綁了一圈鐵絲,躺在木梯子上。他的女兒,即我的大姑,剛剛學走路。
也是那幾年,方誌敏在贛東北建立了多個蘇區,在與饒北河一山之隔的葛源,建立了閩浙皖贛蘇維埃政府。饒北河兩岸作為糧食的主要產區,無疑是雙方力量爭奪的焦點地區。土匪、地主、紅軍、白軍,各種勢力在角力。槍聲一響,村裏的人扔下手中的活,往山上逃。在無數次的逃難中,我祖父對一九三零年冬的逃白軍,念念不忘。一九三零年十二月八日深夜,方誌敏指揮的紅軍與邵式平指揮的紅軍,合圍上饒縣城,殲滅白軍伍佰餘人、繳槍伍佰餘支。當時的國民黨的報紙《民國日報》刊登新聞:“……是役,上、玉、廣、橫各縣武力,喪失盡淨,難以恢複。縣長化裝逃出,現仍住常山旅次,不敢回縣……”潰散的白軍,洪水一樣劫洗上饒縣北部鄉鎮。方誌敏的部隊從靈山腳下的茗洋出發,經望仙,駐紮在上楓林。潰敗的白軍駐紮在下楓林。一個村莊,兩支軍隊,打了半個月的戰。白軍看見老百姓也打。我家在村子的中間,是激戰的地方。我祖父背起他三歲的女兒,往山裏跑。白軍在他身後追,子彈呼呼地響。我祖父逃到後山的拱橋,跑不動,就躲到橋下的水坑裏,撿回一條命。我祖母對我祖父的這段經曆,頗有些不屑,說,這有什麼,我逃白軍,挑一擔籮筐,一夜走了六十裏山路呢。我就不相信,逃難的人還走不過逃軍。我祖母那時還在望仙的沙洲,做一個人麵桃花的寡婦。我祖母八十多歲的時候,我還能在她身上,尋找到她年輕時俊俏的容顏。她有寬闊大氣的臉,眉宇俊朗,膚色白皙,身子高挑,一雙小腳走細碎的蓮步。
我祖母是祖父的續弦,叫薑荷榮,出生地是華壇山薑村,娘家是勢力頗大的財主家族。祖母生於一九零四年正月十四日,比我祖父早一天。祖母祖父生日是連著做的,要做八個大餐,是我們村裏惟一的。我祖父祖母做八十歲生日時,照了一張全家福,有八十多人,真是枝開葉散,無比繁茂。我祖父之所以能成為一個勤勞、仁厚之人,是得益於我祖母對他的“改造”。一九三四年,沙洲漂亮的寡婦顛著小腳,走三十裏的山間小道,嫁入傅家。在我十多歲的時候,我祖母還談起這件事。她說,我有轎子也不坐,我走路,是我作好了白手起家的打算。
村裏有一個惡棍,叫曹富,家裏窮得連個米缸也沒有。我祖父受夠了他的欺負。我祖父的油山年產五擔茶油,山地能種四擔黃豆。年冬,茶油出榨,曹富拿一把殺豬刀,提一壺酒,坐在我祖父的飯桌上。曹富把殺豬刀往桌子上一擺,兀自喝酒。一壺酒喝完了,說,元燈哥,你幫我挑一下,我酒喝高了,走路打晃,沒力,隻拿得動殺豬刀。我祖父要一擔油才能打發他走。我祖父挑著油,他跟在後麵,他唱著小調,不斷地打嗝。我祖父多次想謀殺他,謀殺計劃都成熟了,就是不敢下手。我祖母來到傅家,操持著家政大權。曹富對我祖母並不了解,隻聽說她是一個強悍的女人,但沒有見識過。年冬了,曹富照例到傅家勒索,他的腳剛剛跨進大門,我祖母用一個大秤砣砸向他的腦袋,他當場倒在地上。我祖母端出一木桶剛上鍋的熱水,要往曹富身上澆下去。曹富跪了下去,說荷榮嫂,我千錯萬錯,碰到你是我的大錯,你饒我一次,以後你有什麼事情,吩咐我。我祖母罷了,叫出躲在廂房的三個大男子,說,你們認認這個惡棍,以後這個惡棍再來我家,你們就廢了他。這三個大男子是她娘家的長工,個個手拿殺豬刀。曹富哪見過這等陣勢,嚇得號啕大哭。
家裏的錢糧,都由我祖母掌控。我祖父照例在外賭博,欠了一屁股的債。我曾祖母說,荷榮,你管一管元燈,他賭銅錢輸了幾擔穀子了。我祖母也裝著沒聽見。到了臘月,債主來要債,我祖母說,元燈,你欠了哪些東家,你一起叫來,我明天燒一餐飯大家吃吃。債主坐了一桌。我祖母好酒好菜地招待,就是不說錢的事。吃完飯,我祖母拿出木棍、藤條,說,元燈欠的賭債,我是不會還的,你們現在把元燈的衣服剝了,把他的衣服抵債,還不夠的話,就用木棍抽他。債主傻眼了,我祖父也傻了眼。我祖母說,傅家人丁單薄,隻有元燈一人,自己家的田產都守不住,不是受人訛詐,就是被人圈去賭博,你們要錢沒有,元燈的命有一條。債主們鳥獸散了。此後,我祖父再也不去賭博,也沒人和他賭。祖父對祖母的敬畏,一直到八十多歲,也沒有改變。我祖母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人,連村裏的潑婦也怕她。她從不犯人,若人犯她,沒有好果子吃。她顛著一雙小腳,端一碗濃茶,坐在路邊,祖宗三代地數落。她的開場白一般是這樣的:“我還怕你?你這個畜牲變毛的東西。我什麼人沒有見識過?方誌敏的老婆來沙洲,還和我睡一張床呢。她可是個大官的老婆。別人怕你,我不怕,我一副老骨頭沒什麼值得怕的。白軍、土匪,我都躲過了,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我就更不怕了。我奈何不了你,共產黨可以治你。”我祖父也不敢惹她。但她喜歡找她老公打嘴仗。她說,是我不嫌棄你,才來傅家,沒有我,你蓋得起房子麼?我祖父一聲不吭,我們在邊上咯咯咯地傻笑。祖父見我們取笑他,一筷子落在我們頭上,說,女人就跟蒼蠅一樣,嗡嗡嗡,又不會咬人,嗡幾聲,又飛走了。祖父也有被嗡嗡得不耐煩的時候,嘩的一聲,把碗摔在地上,說,我不種地,你吃什麼,我以後就不種地,讓你餓死。說完,他端一把鋤頭,去菜園了。我一家十幾口人,菜都是祖父種的,直到他八十六歲,下不了床。
祖屋在解放後就拆了,建了一棟大房子,有兩個大院子。後院有兩棵米棗樹,一棵橘子樹,南院有兩棵柚子樹,一棵桃樹。我兄妹多,表兄妹也多,但沒有人敢私自摘果子吃,就是我父親也不敢,更不要說鄰居的孩子。要摘,必須要得到祖母的同意。在院子裏,祖母坐在矮凳上,邊上擺一個笸籮,做針線活。我祖母有午睡的習慣,她一上床,我們就拿竹篙打果子。不知什麼時候,祖母站到樹底下,憋著臉,手上拿著竹梢。我們魂飛魄散,四散而逃。果子熟了,祖母叫上所有的表兄妹來吃,用麻布包袱,兜一些回去,也分一些給鄰居吃。祖母說,不是我舍不得給你們吃,我又吃不了,是怕果子沒熟就采摘,這樣糟塌了。
有兩個人,是我祖母異樣疼愛的。一個是我,一個是我三姑的大兒子振宇。振宇大我一歲,個頭卻比我矮小。我三歲時,就同祖父祖母睡一張床。我因此可以吃到許多其他兄弟吃不到的零食。尤其在正月,親戚來我家拜年的禮包,大部分都是我獨自享用。禮包一般是桃酥、脆糖、油蔴餅。睡覺前,我祖母打開木箱,把禮包解開,抓一把給我吃。我似乎對零食並沒有濃厚的興趣,我更偏愛喝露水長的水果。而我的二哥和三哥,一天到晚嘴巴都不停,南瓜子、葵花子、炒玉米粒、薯片,隻要牙齒咬得動,什麼都吃。我十來歲的時候,我和二哥三哥睡在閣樓上,深夜了,他倆爬起床,到缸裏找零食吃。閣樓有兩個缸,蓋子可以上鎖,用一根鐵絲扣住。缸裏是薯片、爆米花、油炸豆子、凍米糖,家裏有客人來,我母親會從缸裏拿一些食品,招待客人。每拿一次,我母親就發現缸裏的食品淺下去很多。我母親奇怪,鎖沒有動過,食品怎麼會少呢。二哥三哥睡在床上,嘴巴呱呱呱地響。而我很少會吃這些東西。缸裏東西偷吃完了,他倆就偷吃祖母木箱裏的食品。月餅、柿子餅、桃酥、馬蹄餅,都成了他們的囊中物。而這些東西,通常是我祖母留給振宇表哥的。我祖母是重男輕女的人,我姐妹和表姐妹享用不到任何零食,以至於她們心懷怨恨。尤其是表現在吃肉上。我家有十三口人,隻有我祖父、大哥、三哥是吃肥肉的,我祖母對我父親說,這麼多人吃瘦肉,搶也搶不來啊,把你幾個女兒鍛煉成吃肥肉吧。我父親哭笑不得。我母親就盛一碗全瘦的,放在我祖母麵前,說,這是你一個人吃的,你就不要管孩子吃什麼啦。我祖母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說,哦,我說兩句話也妨礙你了?我不吃,看你們敢不敢吃。祖母發脾氣的時候,腮邊的肌肉會抖動,嘴唇也會抖動,臉色鐵青。我母親暗說了一句母老虎,轉身去了廚房,嘴巴裏咕嚕咕嚕的,但聽不清說什麼。祖母給她的五個孫子定了一個規矩:娶進門的媳婦,必須是吃肥肉的。我祖父數落我祖母,說,世上的人見多了,就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你還指望活百歲啊,你吃瘦肉,就不讓別人吃瘦肉,你霸道得連道理都不要啦。我祖母說,你信不信,我一把火把你房子也燒了。我祖父說,你試試看,看看我敢不敢拆了你的老骨頭。我祖母一個翻身,跪在香火案前,慟哭:“天啦,這個老頭子臨老了還要嫌棄我,叫我在傅家如何呆得下去?”
【4】
每逢回老家過年,我都要到黑光叔叔家裏剃個板寸頭,這個習慣保持了二十年。大年那天下午三點,我翻過後院的矮牆,彎過兩個小荒墓,推開一扇柴扉,叫一聲:“黑光叔叔在家嗎?”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兩道發白的眉毛往邊上翹,兩顆金色的上門牙露出來,說:“來了。”他穿一件黑尼子中山裝,鬢發有些微的麻白。我們似乎有著多年的默契。假如我這時還沒有來,他就知道我一定不在楓林過年。他是村裏的剃頭師傅。他從十六歲開始剃頭,一直沒有荒廢過。十年前,剃一個頭是五毛錢,五年前是一塊五,去年漲到了三塊。他說,頭越來越少啦,糊口都難。我說,怎麼可能呢,村裏的人口二千多,養一把剃頭刀不難吧。他說,以前包年,五塊錢一年,我有九百多個頭,現在包年,二十塊錢一年,不足兩百個頭。他說話的時候,嘴角有粘粘的白色唾液。他又說,村裏的勞力都外出打工了。他和赤腳醫生鼻涕糊一樣,他知道村裏每一個男人的氣味,也知道每一個家庭的生活狀況。他說,鳥毛家的三個男人,包了五年的頭,就欠了五年,我真沒辦法。“種田的人,欠錢是正常的,但欠五年就不正常了。”黑光叔叔數落起來,說,“又沒有蓋房子,又沒有娶親,怎麼連剃頭錢都拿不出呢?”鳥毛是我的隔壁鄰居,他的兩個兒子都過了四十歲,還沒有成家。他的小兒子還在二十來歲,頭發全白了,腦門光了一大塊,長了鬆果一樣的癩痢疙瘩,有魚腥味,蒼蠅嗡嗡嗡,趕都趕不走。鳥毛的老婆肥胖,腰身像個大南瓜,大熱天也穿長筒襪,她的右眼是狗眼,在我沒出生前,就換上去了。她去大路玩,要從我家門前經過,她搖一把蒲扇,對我媽說:“蘭花,鳥毛今天一口飯都沒吃。怕挨不了多久。”鳥毛得了直腸癌,在家裏躺了好多年,就是不死。鳥毛的癩痢兒說,死而不死,我真想給他一包老鼠藥。鳥毛一痛起來,滿地打滾,他老婆就喂一勺敵敵畏給他喝。他喝了敵敵畏,坐起來,說,舒服多了。
“你的滿月頭還是我剃的呢。”黑光叔叔架起馬步,一手摸著我的頭,一手推著推剪,咕咕咕,我的頭皮有些發麻。他時不時用衣袖抹一下自己的口水,說,“你滿月的時候,很胖,像個大肚瓷器。”我孩童時期的模樣已無跡可尋,我的第一張照片攝於一九八八五年,是填寫中考報考自願的免冠照。我小孩出生時,我母親說,你出生時和這個孩子一樣,濃眉大眼,國字臉,天庭飽滿,雙眼皮,鼻子堅挺有力。我相信黑光叔叔的記憶。他說,你的頭不好剃,頭發少,軟,細,你掉頭發大概有好幾年啦。我說,十年了,一九九六年開始掉的,這兩年沒掉了,可能是頭發同情我,不忍心讓我早早地光頭。“唉,我怎麼會不老。”他哀歎一句。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會老,而是發現我老了,覺得他自己還年輕,就有點年輕得不像話了。他老婆是四湖人,說話腔調和楓林人不一樣,一開口,就是一個“哇”字。他老婆在炒玉米,鐵砂磨擦鐵鍋的刺耳聲連同焦味從廚房間傳來。他老婆說,哇,黑光,雨下得潑粥一樣,還有幾家的帳沒收,你手腳要快一些。黑光說,婦家,不要說我也知道。我有些不好意思,說,隨便剃一下就可以。“這是我的營生,我怎麼能隨便。再說,你可是貴客,請都請不來的。”黑光說,“婦家,打一臉盆水來,要洗頭了。”他老婆有些發胖,燙了一頭的卷發,走路米篩子一樣晃著腰。我說,洗發水和洗頭巾我都帶來了。黑光叔叔尷尬地笑笑,說,我這條洗頭巾,都發黑了,全村人共一條。我把頭挨近臉盆,黑光叔叔用手來來回回地搓。我聽到他輕微磨牙的聲音。
我坐在靠椅上,牆上的玻璃鏡映照著我突然圓起來的臉。我有些不適應,總覺得鏡子裏的人不是自己:窄肩,短脖子,額頭像個黃柚子,耳朵肥大。黑光叔叔把我的頭,左轉一下,哢嚓幾下,右轉一下,哢嚓幾下,用梳子梳出一個七分頭,說,剃個頭可以年輕幾歲。黑光叔叔的家是很簡潔的,廳堂裏隻有一張八仙桌,一張靠背椅子,一個洗臉架。牆上貼著黎明、劉德華、張學友、梅豔芳、黎姿等港台電影明星的海報宣傳畫。水泥地有些發亮。我說,你娶了個好老婆,把家料理得這般幹淨。黑光叔叔忙不迭地說,莫說起,莫說起。廚房裏的女人聲調高了起來,說,莫說起什麼,我還不好?做牛做馬,你還不知足。
黑光叔叔以前不是住這兒的,這棟房子以前是王家生產隊的公屋,用來堆稻穀,分田到戶那年,他買了過來,壘了兩堵牆,隔出一個廳和兩間廂房。他有好幾個兄弟,有姓林的,有姓吳的,有姓周的。他母親下堂嫁到吳家,把他帶了過來。他們家庭的結構很複雜。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黑光叔叔姓什麼,甚至本名叫什麼,我也不知道。但這並不影響我對他的記憶,以及我在荒落少年時期對那些時日的認知。他早先是住在油榨坊隔壁的矮房裏。油榨坊緊靠饒北河,是一間土矮房,春末榨菜油,冬末榨茶油。榨坊由一張焙床、一個碾床、一個榨槽和一間水碓組成。焙床是一個鐵席子,油茶籽放在上麵烘焙,下麵的油茶殼熊熊地燒,鐵席上冒騰騰的蒸汽,蒸汽罩住了整間屋子,電燈暈黃,有虛擬感,人影綽綽,男人們的說話聲和號子聲,在懸浮,遊蕩。把烘幹的油茶籽倒進碾床,人坐在碾床的石礅上,用鏟子不斷地翻動油茶籽,不時地抓一把,貼近鼻子,濃濃的香味撲打而來。碾床是一個圓形的直徑約五米的木架,固定在一米高的石牆上,外邊是一個鐵片包邊的木槽,堆放油茶籽的,中間是連接戶外水碓的軸輪,軸輪上固定著五個木手,木手有鐵碾。水碓打開,軸輪嘩啦啦地旋轉起來,木手呼呼呼地沿著木槽轉動,鐵碾一圈又一圈地碾過油茶籽,直至顆粒狀。把碾碎的油茶籽倒在模具裏,鋪上稻草,舂成餅,一塊一塊地碼在榨槽裏。榨槽是圓木挖的槽。圓木有三人合抱粗,內挖一個半封閉的槽,外箍八個大鐵箍。撞杆一下一下地撞擊在槽栓上,油就沿著槽渠,流到大木桶裏。把持撞杆的,至少要兩個榨油師傅,即使是嚴冬,師傅也打雙赤腳,穿條褲衩,脖子上搭一條毛巾。這是鄉村最累的勞力活。雙手扶著撞杆,用力往栓頭上撞,唱著號子,嘿呦呦呀嗨呦呦,汗珠從肌膚上,一顆一顆地爆出來,劈裏啪啦地摔在地上。這是一個喧鬧、溫暖的場所,油香和汗味交織。而平常時日,榨油坊四處是蜘蛛網,堆著幹稻草和木柴,黴變的散落在角落的油茶餅有一層白絨毛。腐臭,沉悶,夾雜著尿騷味。老鼠鑽來鑽去。有一年暮秋,稻草剛收進垛裏,一個中午捕魚回家的人,經過榨油坊,聽到女人哦哦哦的呻吟聲,他以為是哪個討飯的,餓得生病了。他推開坊門,看見一個赤裸的男人壓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屁股一拱一拱的。他連忙退了出來,連連吐了幾口口水,說,今年不能下河了,這麼好的運氣都能遇上,說不定我會被淹死。他聽見女人哎哎哎的呻吟,忍不住又在門縫裏偷看了起來。
隔了一個來月,全村的人都知道黑光的老婆跟小叔子在榨油坊媾和。那時黑光剛剛成婚不久,他的弟弟還沒有結婚。黑光的老婆有一雙蠶豆眼,襯衣怎麼也裹不緊身子,鼓漲漲的——她就像蓄了整個春天雨水的水庫,總有一天會轟轟轟地衝開閘門,滔天而來。黑光用荊條打老婆,劈頭蓋臉地打。但她不怕。她非但沒有收斂,反而逾加膽大。黑光說,家裏養了一個小偷,防不勝防。她去後山菜園裏掏菜,就和小叔子在油茶樹下,野合起來。她去山上砍柴,就在山洞裏,和小叔子翻雲覆雨半天。黑光看得出老婆在外麵是否有野情,他老婆臉上紅撲撲的,說話聲音爽朗起來,嘴角有不易察覺的笑容,那麼這個做愛像吃紅燒肉一樣的女人,一定得到了滿足。
榨油坊和緊鄰的兩棟老屋,是黑光的祖屋。黑光搬了出來,借租在大路邊一間廢棄的土屋裏,以避免更多的是非。他的兩個兒女先後落地。黑光挑著一副挑兒,在村裏剃頭。他個兒不高,挑兒一晃一晃。村裏有人取笑他,說,黑光,掙這麼多錢還想娶小老婆呀。黑光並不介意,說,女人是打麻子餜的石臼,自己不打了,空著也是空著,給別人打打,還有人幫你清洗呢,再說了,別人總不可能把石臼搬回家不還我吧。接著,他又埋怨似的自言自語:怪我自己沒本事,有本事也可以打別人的石臼呀。取笑他的人說,你真是個樂觀的人。黑光說,總不能把女人當過年豬殺了吧。我熟悉那副挑兒,有一個木頭臉盆,一塊肥皂,一條油黑的毛巾,一麵玻璃鏡,一個木頭匣子的工具箱。他並不吆喝,他知道哪家有人要剃頭,他在東家的門口歇下挑兒,說,老叔,出來剃頭吧,有四十多天沒刮臉了。他把剃刀在刀布上,唰唰唰,來來回回地刮幾下,刀晃晃地反射太陽的白光。若是遇上剃滿月頭,還能吃上三個放糖的荷包蛋。記得在我孩童時,黑光叔叔的手很寬大。我坐在板凳上,他的手碗一樣扣在我頭上,推剪推土機一樣嘩嘩嘩,在後腦勺,在鬢邊,虎虎生風。我則打瞌睡,嘴角流長長的口水。有一次,黑光叔叔在我家剃頭,考問式地說,世上有七十二行,哪行的師傅最大。我祖父說,媒婆最大,誰結婚媒婆都坐上座。我父親說,媒婆沒有接生婆大,你看看,皇帝都是接生婆從娘胎裏拉出來的。我說,剃頭師傅大。黑光叔叔說,為什麼。我說,你這樣問就肯定是你大。他孩子一樣傻樂起來。他說,皇帝的頭誰敢摸?誰摸誰死罪,但皇帝心甘情願讓剃頭師傅摸。是的,他為自己擁有這樣的手藝而多多少少有些自豪。誰也不敢得罪他,否則他就讓誰的頭變成棕兜。他挑著挑兒,從上村到下村,從周家到李家,一年四季都穿一件藍哢嘰布的中山裝,背上的布料發白,汗漬印出來,形成一圈鹵花。
黑光老婆走路的姿勢一年比一年走樣,臀部往兩邊拉,奶子塌下來,鼓鼓地晃,臉的皮膚收縮像曬幹的柚子皮。一個女人怎麼就這樣不經看呢?才沒看幾年,就日頭下山了。村裏人這樣說。那個東西用得太多了,油燈一樣,天天點著,耗油。每一年回家去黑光家剃頭,我也看出她許多變化——我越來越覺得她是一個醜陋的女人——不是說她長得難看,對不起村民,而是她的嘴唇——厚厚的,紫紅色,上下翻出來,油亮,一副永遠吃不飽的樣子。黑光一年比一年瘦,衣服裏藏著一股風似的,胡子半黑半白,眉毛往上翹。他把手按在我頭上,說,人是從哪兒老起的呢?嗯,頭發,你看看,你頭發越來越薄了。她老婆罵他,說,你也不怕得罪人,小傅才三十多歲呢,你是一個泥土埋到胸脯的人,人從哪裏老起都不知道,真是個腦殼裏不是腦漿而是豆腐花。黑光說,婦家,你說人從哪裏開始老的。他老婆說,人當然是從體力上老的,你看你,五十多歲的人上了床就死豬樣,才幾年啊,以前可是小豬拱土樣。黑光說,那是我沒有吃蚯蚓啊,可不能怪我老。黑光以前經常和老婆打架,鄰居都勸解不了。有一次,村支書問黑光,怎麼會打架呢。黑光支支吾吾,說,婦家那個東西太厲害,石磨一樣,塞把米進去,一下子就沒了,石磨轉著,哪有那麼多米塞啊。村支書說,我給你一個土方,你可要請我喝酒。黑光說,你家的剃頭錢我不收,酒也請。村支書說,你挖一些蚯蚓,在水裏養幾天,再用開水泡一下,放到罐頭瓶裏,用酒和冰糖封存半個月,白口吃,你老婆肯定不鬧你。黑光說,怪不得村裏有那麼多女人喜歡你,兩張八仙桌都不夠坐。村支書嘿嘿地笑,露出煙黑的大牙。黑光第一次吃蚯蚓,嘩嘩嘩,把頭天的飯菜都吐出來。黑光說,造孽,轉世變蚯蚓。他老婆拿一根竹梢站在他邊上,他不吃,竹梢在他背上落下去。黑光邊吃邊吐,還嚎啕大哭。黑光吃了半年,逢人便說,蚯蚓真是好東西,好東西,就是冰糖貴,幾個錢都塞進了褲襠裏。
前兩年,縣裏來了衛生普查組,醫生說黑光肚子裏有寄生蟲,蚯蚓堅決不能吃,否則會吃死人的。黑光的老婆和醫生吵鬧起來,說,活著不能幹人的事,不如死了好。醫生哭笑不得。黑光還是戒了。黑光說,五十多歲的婦家,還跟小孩一樣天天爭吃,我哪供應得上。黑光遊魂一樣,到了深夜,在村裏四處走來走去,下雨了,他就坐在屋簷下,搓稻草繩。草繩一圈一圈地繞在地上,夜有多長,草繩也有多長。床好像是一個惡夢,一個讓他束手無策的敵人。
【5】
那是一個細雨迷蒙的早晨,舊公路的塵土蜷縮成小螺螄的形狀。我騎車載著棠,去小鎮車站。棠的女友翠也隨同前往。說是車站,其實是一個三角形的停車點,每天淩晨六點,這裏有去上饒的首發車。那是四月,田野有稀落青翠的禾苗,田水白白地亮,田埂上的豆苗剛剛掰出兩片芽,翹著耳朵。清新的風從河邊漫溢過來,夾裹著青草的澀氣和惺忪的地氣。棠說,你不要等我回來。我說我不會等的。我知道這是我們結束的方式,但我並不痛苦,相反,還有些暗自高興。至今我都不知道,我是否愛過這個女人。我甚至懷疑,我和她是否戀愛過。但我確實曾為之肝腸寸斷。她即將去福州,去她大哥那兒。我曾在《油漆桶裏的落日時分》和《不要像我如此懸浮》中,簡單地寫到這個女人,之所以現在又複述這段爛芝麻一樣的陳腔濫調,是因為我從她的身上,看到了人生的撕裂感。而我以前從沒意識到這一點。她是小鎮裏的美人。她是她父親七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她父親退休在家,她的幾個哥哥都在外地工作,家境殷實。她父親說,小女兒什麼也不缺,就缺一個工作。她父親在文革時期,受過迫害,身體幹瘦,說話慢條斯理,激動的時候,會引起劇烈的咳嗽。
那時我還在一個鄉村中學教書。也是我在鄉間度過的最後一年。那年冬,棠回到了小鎮。她帶回了一個男人。這是我預料之中的。因為在這一年裏,我隻收到她的一張明信片。她在明信片上寫到:我們把一切永遠埋葬在心中。沒有落款地址——一個告知答案的謎語。
新年學校開學那天,我在新田水電站的公路坡上,我看見了她。她推一輛自行車上坡,穿一套水藍色的休閑服,紮個馬尾鬆。夕陽的餘暉披在她身上。我下坡。我不但沒有停下我的自行車,反而騎得更快。是的,我不會質問她,也不會質問自己——對於青春而言,一切都可以輕描淡寫。過了兩天,棠的二姐對我說,你應該去看一下棠,她找的男人比你大十歲,既老氣又土氣。我一下子落入冰窟之中。冰涼的水,無邊無際地將我淹滅。
第二天我去她家裏看她。她父親說她去縣城二哥家了。我搭了輛便車,來到縣城。也是在這一天,朋友告訴我,我的借調手續已經辦好,可以來縣城上班。但我好像沒有太多的興奮。在她二哥家,我準備敲門的時候,看見棠和一個男人站在陽台上聊天。這是我惟一一次看見那個男人——臉部被皺紋收縮得緊繃繃,穿一件大紐扣的黃色夾克,腳上是一雙大頭皮鞋。我轉身走了。
隔了兩個月,我去她家,她在天井裏洗衣服。那天的雨特別大,簷水嘩嘩嘩,噴射到台階上。她父母也在家裏。我說,你可以有很多選擇,但你選擇一個廢品一樣的男人,等於出賣你自己。她母親聽了我的話,有些不高興,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呢,他是銀行的會計師。棠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不需要你幹涉。我說,你會後悔,我從今以後不會來找你,但你一定會找我。我說完,把她家的房門嘭地關上。天空像個水桶,嘩嘩嘩,把水澆在我身上。四月,是個殘忍的月份。雨水順著臉頰,灌進了脖子裏,流進我嘴裏的雨水卻有綿長的鹹澀。土公路像一頭巨獸,吞噬著我的輪胎。晦暗的群山,倒伏在沙地上的油菜稈,溝渠裏奔湧的濁濤,漫天烏鴉一樣的雨勢,寥廓下的灰白色屋頂,在那個泥石流般的下午,它們構成的景象在我的內心潛伏了下來。它們是那般僵硬,陰寒,化為一塊堅冰。四月猶如是一個玻璃工,用粗糲的砂刀,吱吱吱地裁玻璃,冗長,刺耳,捅入心髒。玻璃裂開,磨邊,呱呱呱,碎片一地。
我在縣城上班,終日無所事事。這很容易讓人耽於頹廢。而我已經覺察自己陷入泥漿一樣的鄉村美人。有一次,大概是秋後的傍晚吧,街心花園的芙蓉花映照著駝色的街景。我在街上散步。我看見棠在等公共汽車。她穿一條紅綢的褲裙,靠在站台的欄杆上。我走了過去。我差不多有半年沒有看過她了。她對我突然的出現,感到有些意外。我說,我們走走吧。之後我說了些什麼,我已經完全忘記了。我也記不起她說了什麼。走了百米遠,在一棵梧桐樹下,我停了下來,緊緊地抱住了她。她的臉頰是冰涼的,潮濕,嘴唇劇烈地顫抖。而以前是溫熱的,有磁性般的摩擦感。十幾分鍾後,公共汽車來了。夜色傾覆了下來。公共汽車趴在地上,像隻饑餓的蜈蚣,歪扭著身子遠去。
是的,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感到孤立無援。我們再也沒有見麵。我發覺自己老了。那年我才二十一歲。我厭棄了生活,厭棄了自己。
我一副千瘡百孔的樣子,回到楓林。我嗜睡,每天要到午飯後才起床。我幾乎不出家門,坐在窄小的臥室裏發呆。是的,我過著老人般慵蜷的生活。我似乎對身邊的一切不再發生興趣。初春的午後,冷峭蕭瑟,遠山如冠,饒北河也如一具僵屍,躺在野地。我囚於壁室,把舊年的書信一封封地再次拆開閱讀,然後又一一焚燒。火苗舔噬著發黃的紙頁,卷曲,藍墨水的字跡蛻變成灰燼——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是一種隱忍的青春告別儀式,火是祭台。而在那麼多年裏,我無望地掙紮地自己原罪一般的內心。二十一歲,當我們再次回望時,它僅僅是一個淺水灘上的簡易碼頭。或許,人生是必須經曆斷裂,才能再生的。而再生的過程是那樣的漫長,那樣的漆黑。
第二年,我第一次外出獨自遠遊。我乘竹筏離開楓林,滔滔的水流拍打著竹筏,白白的水花高高濺起。左邊是灌木林,從山頂斜下來,藤蔓的藍色花朵綴在樹冠上。右邊是尚未翻耕的稻田,稀稀落落的青草蕩起漣漪。我無數次地離開過這個稻草堆積的小村,卻從不曾走出它一百公裏的直徑。河流把一個的人行程拉長——饒北河注入信江,彙入鄱陽湖,融入長江,奔瀉千裏。洋槐在風中招展,群山綿綿,村舍簇擁。我想起十五歲那年初秋,第一次孤身離家,去縣城讀書。天下著瓢潑大雨。雨點在河麵上濺起豌豆般的水泡,細密,激烈,瞬間破碎,融入茫茫水中。天空是烏黑的,仿佛被重重雨幕遮蔽了起來。河麵是那樣的空茫,淒清,像一把琴聲肆意的豎琴。母親送我到埠頭。母親手中的雨傘被雨打得劈劈啪啪著響。空落的碼頭上隻有我和我母親。母親緊緊地把我擁進懷抱裏。被雨淋濕的懷抱,洋溢著溫熱呼吸的懷抱,河流一樣綿綿的懷抱。我曾經被她無數次這樣納入港灣之中。我緊緊地抱住母親,我覺得她的愛是那樣的無邊無際,水流一樣滔天而來。
遠遊,是一種眺望,是對自己心靈的梳洗。我開始了長達半年之久的孤身旅行。臨行前,我在家裏坐了整整一天。我給我父親留了一封長達三千字的長信。在我的記憶中,我和父親從來沒有過深入的長談。我們坐在一起,說一些不鹹不淡的話,談二哥結婚欠了多少錢,今年田裏的芋頭能收幾擔,要買六十斤菜油才能度過油荒,曹家老五外出打工有四年沒有回家了,表姐夫給三姑做了一擔水桶上門要了五次工錢,爛腳惠林結婚那天喝醉酒掉進茅坑裏差點淹死,屋漏很厲害了要找個石匠來翻修一下,殺豬的矮子鬼稱一斤肉要少半兩秤。父親總是做他自己的事,種菜,撿拾棉花,割麥子,挖紅薯。他走路慢吞吞,埋著頭,仿佛心裏有漫山遍野的雲霧。他小口地喝著老酒,吃排骨連骨頭一起嚼爛。他嚴肅得不輕易說一句廢話。我記得我和父親有過一次爭吵。我說,你除了給過我飯吃,還給過我什麼?是的,父子之間的隔膜使我對他沒有過多的感情,他受苦簡直是一種罪有應得。在留給父親的信件裏,我控訴一般指責他。在十年之後,我父親談起了這封信,他說,他看見信後,老淚橫流。我說我知道,你回信時說了。他說那個年代有一碗飯吃,已經很不容易,哪有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呢。他說,你是一個殘忍的人,你怎麼可以這樣去說自己的父親呢。我說,我像你,說話像一把直溜溜的刀子,把刀子藏在自己心裏不舒服。
父親的信我至今保留著。信紙發黃,墨跡被水漬洇了一片,字跡有些模糊。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惟一發出的信。他在信中說,他的一生都是為一碗飯而鬥爭。他說,看了信,就像看見一把刀子。他說,人活在世上,必須明白一個真理,就是不要指望任何人,甚至不要指望自己的父母。是的,他把我扔給他的刀子,扔還給我。當我在異鄉看見他的信時,我多麼想抱住他,多麼想看見他流淚的雙眼。我已經完全理解了一個父親麵對生活的無能為力。我指責他,是因為麵對一個強大的時代,我是那麼的脆弱,渺小,甚至沒有追尋的方向。我們的無能為力是共同的。我遠遊回來已是秋天。我又黑又瘦,但結實和快樂了起來。之後,我有過多次的遠遊,線路一般是上饒——廣州,上饒——上海,上饒——福州。遠遊就是一種療傷。但第一次遠遊收獲最大——我懂得,一個人要野草一樣生存下去,必須與生活達成了某種諒解和妥協。
溝渠,被雨淋濕的稻草垛,烏桕樹上的鳥巢,割麥的穿藍布衫的婦女的低低咳嗽聲,種滿菜蔬的山岡,冒烏煙的磚窯,它們在鄉村敞開而闊亮。雨水會適時地訪問,四季會及時地安撫。還有深夜小巷的腳步聲,漫散初春裏神秘的楊梅花開的寂寞喧嘩,滾落水井的白花花的月光,近似於風聲的表達,水麵下魚群歡暢的追逐,這些都成為我熱愛生活的理由。窗外竹子稀疏的葉子,把圓月的光輝切割成一片片的薄膜,飄落下來,一個少女的歌聲從竹林裏升起,一樹繁密的桃花在她身邊照徹,綢緞一般的蔚藍波濤暗自起伏,繁星爆出天幕。我知道,這是一個遠行人成長的隱秘。
一九九七年的初夏,正是江南的梅雨季節,暴雨橫掃了上饒城區。我接到棠的電話,說有事找我。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事隔多年,我差不多完全淡忘了這個人。我甚至記不清她的容貌。在體育中心的大橋頭,我們見了麵。她端一把雨傘。我遠遠看見她來,在雨中,整個身子縮在雨傘下麵。我突然覺得她是一個矮小的人,有一種恐慌和膽怯。我說,你找我有什麼事。沒事就不可以找你嗎?她說。我想找一個人說說話。她又說。我用鼻子哼了一聲。我說我沒有想到會在暴雨中約會別人的老婆,我怕雷電劈了我。她臉上的肌肉扭動了一下,樣子顯然很尷尬。她說她在一個儲蓄所上班,她家裏的電話被她老公鎖了,她每次出門老公都會跟蹤她。我說,你得到了你要得到的東西,你不能怨恨任何人,包括你老公。她說,我不怨恨別人,隻怨恨自己年輕時不懂事。我說你沒有具體的事情,那我走了,我不想與過去的事情有任何糾纏。“你對我沒有懷念之情?我是不是很讓你討厭。”她說,“我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已經很多天沒有說話了,我隻想和你說說話。”我說,我不是一個適合和你對話的人,我不會成為你的聽眾。她說,當年假如我們結婚,你不會有任何成就的,生活會把你榨甘蔗汁一樣榨得幹幹淨淨。我說,你不要把自己說的多偉大,你不可能為別人著想,你愛慕虛榮,我是知道的,但我沒有想到你會付出一生。是的,我多麼惡毒,言辭像一條五步蛇,襲擊她。她聳動著雙肩,慟哭起來,嗚嗚嗚,與暴雨聲、信江的濤聲彙合成洪流。我沿濱江路,回到了辦公室,我並沒有多少感傷——死去了的,就讓它埋得更深些吧。我的個性中,有猶疑的成分,而我沒有想到自己,竟是那般冷漠和決絕。是的,要寬恕一個人,是多麼難,要原諒自己,同樣需要殘忍。
其實,無論是誰,他(她)的一生都是有所怨恨的,道路的線條是起伏的,嗚嗚的風從臉頰上刀片般刮過去,歸途迷失於黧黑的叢林。但他(她)不曾後悔。當他(她)平靜從容地麵對生活,他(她)已經徹底地從桎梏中解救了出來,他(她)有一顆真誠堅忍的心,坦誠地麵對自己,也坦誠地麵對他人。那麼,他(她)已經完全獲得了塵世的幸福。他(她)必是一個闊亮的人,一個映照生活的人。我經曆挫敗或內心焦慮的時候,我就回到楓林。楓林,是時間遺留在大地深處的一艘沉船。我看到的人與事,我穿曆的景與物,都是浩淼無垠的,生與死都濃縮在一滴雨水裏。我們沒有理由不好好地熱愛生活,也沒有理由不好好地熱愛自己,這是人生最大的完滿。我感謝父性母性,讓我來到塵世,目睹這一切,感謝楓林和饒北河,讓我匍地生長,野草一樣經曆風雨。
北緯28°的南方,一個小村淬火後的記憶,像漆黑的隧道,巨大的潮濕在奔湧。山梁渾圓的弧線,墨綠的隱沒在渾沌氣流中尖利雨絲,鶇鳥遊巡時風帆一樣的翅膀,噢,熱愛鄉村的人,是有福的。我的懷抱容納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