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每年村裏都有幾個人考上大學,暑假了,有人問東坤:“你兒子今年高考怎麼樣啦,擺喜酒要叫我呀。”東坤說,高中畢業可以擺酒席的話,我擺,我兒子大學是考不上的。東坤兒子高中三年,讀了六個學校,高一一個,高二三個,高三兩個。兒子永華會讀書,但愛打架,讀到哪個學校打到哪個學校,班主任不敢要這樣的孩子留在班裏,怕帶壞其他孩子,客客氣氣地勸退。東坤花錢幫孩子轉學,最後轉到另一個縣重點中學讀高三,半年下來,班裏一個女同學的肚子大了起來。班主任把東坤叫去學校,說,你兒子幹這事兒,不能再留了。東坤又把兒子轉回縣裏,給校長寫保證書,發毒誓,校長才答應。大肚子女孩跟東坤回到楓林,成了兒媳婦。兒媳婦像一朵玉蘭花,很是魅眼。

楓林的深冬初春陰濕,冷,針刺骨頭一般,風把樹葉當蕭吹,嗚嗚嗚,長長地嗚咽,吹出悲沉的長調,早晨的陰霾久久不散。烏鵲、灰雀、鷓鴣窩在鳥窩裏,中午時分,撲愣愣飛進農家的院子,啄食,啄一口,四處看一眼,再啄,跳跳停停。東坤不怕冷,穿青色的棉花襖,腰紮一條靛藍圍裙,結著鹽巴一樣灰白的手在補鍋,偶爾美花也幫他拉拉風箱,把炭火燒旺,紅紅的。東坤看老婆一眼,笑笑。美花也看東坤一眼,笑笑。

風在吹。村子沉潛在一片霧靄裏。夕陽降息未息。山梁延綿,群山中的盆地比想象之中遼闊。饒北河在叫,嘩嘩嘩地叫。一場大雪來臨。

四張臉

坐在屋簷下打瞌睡,是東梅奶奶多年的習慣。吃過午飯,躺在竹椅上,蓋一條破棉絮,她瞌睡了。黑貓慵倦地卷縮在她懷裏,撲扇一對小耳朵,長長的銀色胡須在抖動。屋簷斜斜地形成坡,陽光奔瀉下來,柚子樹蔭也奔瀉下來。她臉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靜溢和安詳。

這是一棟舊木房的一半,一個廂房一個柴灶房一個沒有門的廳堂。另一半拆了,蓋了樓房,屬堂叔子水炎的。東梅奶奶孤寡了二十多年,無子嗣。丈夫水福死的那年,東梅奶奶種了這顆柚子樹。現在,柚子樹有缽頭粗,四月,粘稠的花香挾裹著水蒸汽,撲入人的肺腑。她喜歡毛絨絨的柚子花香。花香裏有雨水的潮濕味,有生木的青澀味,有泥土的鹹腥味。

瞌睡之後,東梅奶奶背一個扁簍,到各條巷子裏撿易拉罐、塑料瓶、廢鐵絲,也撿木塊、柴枝。廢品堆在廳堂的大木桶裏,賣給廢品站,木塊柴枝燒鍋。有時,她越過水溝,到河灘去撿。河灘有一個駕校,每天有十幾人在那裏學開車。水溝有一米多寬,她跨不過去,搬來石塊墊在腳下,用手扶著矮牆,把扁簍扔到牆垛上,一隻腳搭上去,勾住牆垛,然後整個身子滾上去,爬起來,用手拍拍衣服上的塵土。一天下來,東梅奶奶能撿五十多個廢瓶子,在節假日,能撿一百多個。

“東梅嫂,你去敬老院住呀,吃住都不要錢呢。還有人照顧。”有人這樣勸東梅奶奶。村主任雇人用貨車把東梅奶奶送去敬老院,帶上衣物,住了一個多月,又回來了。東梅奶奶說,不習慣,白菜煮得又黃又爛,難吃,服務員用竹梢打人,打腳,罵這些老人老不死。孤老的人,不願去敬老院,服務員態度差,打人,冷言冷語諷刺人,還餓人肚子。前年,一個老人死在床上,第四天才被人發現。沒錢給,誰願意苦心伺候老人呢?東梅奶奶找了幾個堂侄兒,說,誰願意養我終老,我把房子、田地留給誰。可誰也不願意,破房子不值錢,田地不值錢,三分田五分地,不夠一場大病的花銷。

孤寡著,在半棟舊房子裏,東梅奶奶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說話。她說,死了多好。她又說,死,真難。她自言自語:“活在世界上,真好。”她的臉上有許多油瘡,一粒粒斑紅的小泡泡,有的已經結痂殼。痂殼脫落下來,留小圓圓的白斑。白斑花花的,像蒼耳子的花。臉門窄,像小腳女人的鞋樣,皺紋像曬幹的粉皮。她的眼睛有白翳,看人的時候,看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有時反光,她用手遮住眼角看。她用一塊印有棗花的青布,把頭部紮起,整個臉突顯在虛無的空氣裏,讓人一眼確認出她內心的真相。

二零一二年中秋節,東梅奶奶躺在竹椅上打瞌睡。黑貓伸出長長的舌苔,舔她的臉,喵喵喵地叫。她的臉有一種疲倦消失後的平靜。潮水退去,裸露出風蝕的礁石。她一直瞌睡到月亮盤踞在柚子樹上,被人抬上了木板床,被一條寬大的白布遮蓋。貓在床上跳來跳去,最後趴在她身上睡著了。

“你怎麼還挑尿桶澆菜呢?”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回楓林,去俵哥磚廠玩,回家的路上,我遇見了棺材伯伯的老婆,驚詫地問。“她不挑桶,誰挑?”我母親在邊上應了一聲。“那棺材伯伯怎麼不挑呢?這麼重的活兒,不是你能幹的。”我說。

“我多挑幾趟就可以了,每擔挑少一點。”棺材伯伯的老婆用尿勺伸進桶裏,把尿勻灑在白菜的根部,說,“棺材就是一副棺材,把我趕出門了。”

我聽了有幾分憤懣,說,哪有結婚一輩子,臨老把婦人趕出門的。棺材伯伯比我父親大二歲,今年七十九歲,他老婆叫什麼名字,我忘了,他家離我家隻有一百多米。棺材伯伯早年喪妻,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娶了同房的侄媳婦作續弦。房侄婚後三年早逝了,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叫豆亮,女兒叫英國。棺材續弦後,生了一個女兒,叫時春。時春比我小三歲。我年少的時候,棺材伯伯經常和我父親開玩笑,說,以後時春嫁你兒子旭華,時春也喜歡旭華。十六歲後,我離開楓林,哪還記得時春呢?事實上,快三十年了,我也沒見過她。

菜地在我家門口的溪澗邊,白菜茵茵。一壟壟的菜地,齊齊整整,看得出種菜的人悉心栽種。我問:“豆亮不種嗎?”

“豆亮十四歲開始學做木匠,一直在義烏做,差不多做了三十多年了。每年正月十五出門,到了過年才回家。”棺材伯伯的老婆說。她比母親小九歲,看起來比我母親蒼老。她身材矮小,踮起腳尖才能挑尿桶。她把尿桶的繩子多紮一個死結,剛好挑起。尿桶前後晃,她身子也前後晃。她走三十幾米,歇一下,哈呼哈呼地喘氣。她的兩個肩膀,像一座小小的石拱橋,橋上長滿苔蘚和雜草。

“誰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呢?過年就七十歲了,被人用掃把趕出門,嫌我光吃不做,嫌我老年多病。”棺材伯伯的老婆說,說得咬牙切齒,把尿勺狠狠地擊打尿桶的木板。她說,做了四十年多的後娘,把孩子帶大,嫁人娶媳婦,一手操辦,現在好了,自己倒成了一堆甘蔗渣,甜味吸完了,隨地一吐,滿嘴渣,掃到菜地裏當肥料。

“棺材伯伯一時糊塗,會貪戀你的好,把你接回去的。兩個老人在一起有話說有照應,分開,兩人老得快。”我說。我母親用鼻子吼了一聲,說,不嫌老太婆死得慢,都算有良心。我母親說,年輕的時候,棺材伯伯吃飯,蹲在長板凳上,看見老婆吃第三碗,用筷子抽打桌子,啪啪啪,亮開嗓子罵:“吃的飯比人重,浪費糧食。”婦人再也不敢吃,等大家吃飽了,婦人把剩下的菜湯喝掉填肚子。棺材伯伯的老婆聽我母親說這些事,眼睛紅了起來,說,吃過的苦,十天半個月也訴不完,他哪會念情份呢?念情份,我也不至於這樣,被她女兒罵賤婦,挨她筷子打頭。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擦眼睛。她的右顴骨上有一塊皮癬,像剝了鱗的魚皮。她蔴白的頭發垂了下來,遮了耳根。臉幹燥,枯色,風吹時,頭發一絡絡地掀動。臉凹進口腔兩邊。臉上有很多麻斑,露出小白點,鹵花一樣。圓圓的臉,現在幹癟,和一個柚子掏了瓤差不多。她的神色有些微變化,但無法察覺,一閃而逝。

我陪母親回到家裏,母親坐在板凳上嗑南瓜籽,嗑出一地的殼,碎碎的。雞圍過來,啄殼吃,咯咯咯,邊啄邊叫。

月秀哭的時候,淚水像屋簷水一樣,披掛下來,一滴連一滴,串成綿綿的雨線。淚水幹了,臉上布滿漬跡,和一張細密的蜘蛛網沒區別。

這一生,她哭得太多。七歲,她父親建房子,從梁上掉下來,在床上躺了三個月,撒手而去。九歲,她母親下堂,嫁到楓林,做了石凳的老婆,月秀隨母親來到楓林。十七歲,她母親難產,淌了一床的血,嬰兒的腳露出半截,母親無力生產,渾身濕透,水泡了一般,被繼父用一條爛草席裹上山。二十歲,月秀嫁給本村的殺豬佬田七,生了五胎,前麵四胎是女兒,生一胎女兒,挨一次棕繩打,吊在花床的架上打,打得全身青腫,火燒一樣痛。三十六歲生下兒子。月秀把兒子當寶貝,天天抱,抱到兩歲,兒子還不會走路,也不會拿勺子,到省兒童醫院檢查,查出兒子腦癱。殺豬佬再也不回家,要回家也是醉得死豬般嚎叫,嚎叫停了,用棕繩打老婆。

用棕繩抽,啪,啪。月秀再也不哭了。她的眼睛空了,像個陰寒的山洞,吹出冷嗖嗖的風。風打在人身上,令人不可控製地打寒顫。風從月秀的內髒裏,鑽出來,穿過眼睛幽深的洞口,射出來。也從她臉上的每一個細胞射出來。月秀的臉已經幹裂——水泡過的泥漿,曬幹了,有密密麻麻的縫隙——有石灰刷過後的粗糙感,像塊日曬雨淋的瓦。雨打在瓦上,四濺而散,吧嗒吧嗒。她的臉上蒙著一層陰影,厚厚的,冰寒的,陰影投影到她的全身,加重了她身體的重量——她慢慢地走路,整個頭縮在脖子上,身子縮在窄小的衣服裏。她晃晃頭,努力把頭從衣領裏挪出來,反而落下去更深。她手抄進衣袖裏,移著步子走路,低著頭,別人叫她,她也聽不見。她不聾。她把頭發光潔地梳成一個簪,簪上插一支黃塑料發夾,額門整個坦露出來,扁塌,像一塊荒了多年的地。

殺豬佬田七躺在廂房裏,再也起不來了。他得了中風,還患有哮喘。月秀一天喂兩餐給他吃,用勺子舀飯,塞進他嘴巴。十五歲的腦癱兒坐在一個木桶裏,看電視。電視是一個親戚送給月秀的舊電視,屏幕有雜色的波紋,嗞嗞嗞的雜音。腦癱兒看著看著,尿從木桶裏的縫裏湮濕出來,沿著桶板,濕了一地。

四個女兒早早出嫁了,月秀操持一個家。她習慣了操持。當她聽到兒子哭聲時,淚水就不斷翻湧,但流出的不是淚水,而是風,風把眼球吹幹了,吹得枯澀。她抬頭望一眼天空,天空是空的,比眼睛更空。風在她臉上呼呼叫。

中飯,晚飯,二嬸端一碗飯站在我家門檻吃。我母親把碗筷都收了,二嬸才開始吃。她靠在門框上,和我母親閑聊。二嬸是鄰居銅頭的老婆,陳坑人。她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做石匠,受過摔傷,頭歪著,滿頭白發,現在給票務公司賣票,一個月一千兩百塊錢,媳婦嘴巴鼓起來,扁頭,罵人能從早上罵到晚上睡覺,嘴角有長長白沫。二兒子做油漆,和媳婦一起,出門七年了,把兩個女兒留給奶奶帶。二嬸每餐吃一大白碗飯,飯麵上放一些菜。菜一般是白菜蘿卜,或者鹹菜醬椒。她老頭幫鄰居蓋房子或修廁所。銅頭是個石匠,常年忙碌,幹一天八十塊錢,下雨的時候,他找喇叭炎和癩痢打麻將。銅頭六十歲才開始學麻將,學會了,對老婆說,世界上最好玩的東西,是麻將。二嬸問他玩過世上哪些東西,銅頭說什麼也沒玩過,手裏隻拿過鋤頭、刀、扁擔、鐵錘、泥刀、耖。銅頭打麻將基本上都是輸,打一次輸三四十塊。他不打大麻將,一個胡五毛。輸了還想打,贏了更想打,覺得贏錢比做工來得快來得輕鬆。二嬸罵他:“總有一天,你死在麻將桌上。”二嬸女兒,小我四歲,在她二十二歲那年,懷孕時去世。她懷孕全身浮腫,到了八個月,在去醫院的路上死了。她患有先天性心髒病,隻是從沒做過檢查,一家人不知道。

女兒葬在油茶山上,二嬸天天在晚邊時分去哭,蹲在油茶樹下,哭了一年多。大兒媳婦凶悍,常常吵架,砸鍋摔碗,扇兒子耳光,對天詛咒。二嬸躲在我家哭,扯自己的頭發,用頭撞門板,哭一個下午,又去女兒墳上哭。

短短的三年,二嬸老得很快。先從胃部老,飯量下降,一餐吃一小碗;再從膀胱老,一天上七八次廁所,半夜還上兩次,她經常對我母親說起上廁所的苦惱,到菜地種菜,中途還要蹲在牆底下放鬆一下;最後從臉上老,水份流失,像一根樹抽幹了水,樹枝幹硬。她的臉和經曆了霜凍的牆體差不多,手一碰,粉漿殼連片剝落。臉是她對生活的一種指認。

兩個孫女坐在水溝邊,把腳伸進水裏,劃動著。孫女大的七歲,小的三歲,都拖著長長的鼻涕。鼻涕黑黑的,有灰。我帶水果回家,也端幾個給這兩個小孩吃。我吃水果,她們站在我下巴下麵,仰著頭看。我嚼動嘴巴,她們也嚼動嘴巴。有人送包子上門叫賣:“一塊錢三個呀,熱的。”包子是小包子,肉餡。我買兩大碗,大家吃。二嬸忙不迭地對賣包子的黑炭老婆說:“仙媽,我拿六個,錢等老二回家還上。”二嬸托一個鐵碗,把包子放在碗裏,拉著孫女回家吃。二嬸返身來我家坐,孫女又跟了出來,說,包子吃完了,還想吃。二嬸從地裏撿了一根竹稍,打大孫女,責罵:“你個死吃的,都不知道留一個奶奶吃,一下子吃完了,你爹哪有那麼多錢買。你爹做累死了,也救濟不了你這兩張嘴。”兩個小孩嗚嗚地哭,在地上打滾,滿身灰塵。我把包子塞進她們的嘴巴,哭聲沒了,羞答答地爬起來,又坐在水溝邊玩水。二嬸的臉陰沉下來,壓著烏雲。她原本寬闊的臉,已經完全收縮,皺皺的臉皮塌陷下來,顴骨突兀,嘴巴顯得大,兩個門牙爆出來。她的額頭有三條深深的溝壑,眼睛凹進去,看起來像個遠古的人。

南方的憂鬱

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

——法國畫家 保羅·高更

【1】

在通往祖父祖母墳塋的路上,我一言不發。落在田野上的,仿佛不是稀疏的陽光,而是時間大片大片的積雪。荒蕪的也不是冷寂的大地,而是春天。我並沒有感到多少悲涼。朝覲一對死去十餘年的先人,與探望一個親人沒有什麼兩樣。我跟在我父親的身後——他端一把鋤頭,穿厚實的冬衣,後腦勺像個葫蘆,渾濁的鼻聲翻滾——我不知道他內心想些什麼。父親為這次元宵祭奠祖父祖母誕辰一一百周年,已經準備了十三天。正月初三晚,父親召集有祖父血統的男丁十餘人,商量祭奠事宜。祖父在一九九五年去世後,我一直沒上過墳。我說,我再忙也會早早趕來。父親今年七十二歲,他要做他最重要的事。初四早晨,我姑父等七八人,開始買砂石、水泥、磚頭,為祖墳翻新修葺。

圓錐形的天空,它的懷中空無一人。我有理由相信,那是一個沒有溫度的懷抱:稠密的黏液,墨黑的擴散的河水,消失的回聲,油菜花慢慢上升又迅速返回的焰火。它要擁抱什麼呢?田疇像一張撒開的漁網,阡陌如織。油綠的白菜。抽出白色花苞的李花,一團一團的,粉細,勻稱,壓在枝上,彎曲,欲墜。泥漿黑色。馬蘭頭撲在地壟,吐出一團團的霧氣。一條小路沿山邊,沒入茅草叢中。

這個春天,我回到了血液中的源頭。在整個曠野中,即使孤身一人,也不是孤單的一個。光,春天,村莊,先祖,河流,它們不被窺視,它們的動脈與靜脈都會在這個人身上密布。我無數次陪祖父走過這條路——中蓬、水頭、山底、夏家墓、錢墩——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走,從十三歲,我入鄭坊中學讀書,泥濘的彎道就這樣蜿蜒。我沒有想過這路邊的山岡,最終會是祖父祖母的安息之地。我熟悉這樣的春天,田裏的泥土還在沉睡,紅花草與天空的蔚藍呼應,野草青澀的氣息在空氣中滾來滾去。饒北河的汛期還沒有完全到來,桃花剛剛躍上枝頭,芽孢是春色的乳頭,和煦的風伸出長長的舌苔,一遍又一遍地吮吸。我記得山底的坡上,有一個草坪,養蜂人過了元宵,用東風車拉來蜂箱和帳篷,在草坪上落戶。帳篷是厚厚的油毛氈,黑色的,蓋在毛竹搭的矮房空架上。養蜂人從農戶家借來竹床,把蜂桶一個一個依序排好,蜂箱一列一列擺出方陣,群蜂在村前的油菜花上縈繞——春天突如其來地跳進了我們的生活。養蜂人說上海話,軟綿綿的。養蜂人的生活讓我們好奇:臉上蒙著薄薄的白紗巾,手上戴著棉織手套,燒菜的時候放一勺白糖,櫥櫃裏是灌滿蜂皇漿的玻璃瓶。棉織手套我見識過,我小學的語文老師有。語文老師是個女的,還未婚,叫全初圓。冬天,她提一個火熜,戴一雙棉織手套,坐在教室裏給我們朗讀課文,她板書的時候,就把手套脫下來,放在案台上。我很想得到一幅這樣的白手套。我這樣想的時候,冰冷的手仿佛會突然暖和起來。有一次,我把一雙舊襪子剪下來,用針縫成手套的樣子,一個人在房間裏寫作業時,戴上。手套是五顏六色的,手背上有一個破洞,蠶豆一般大。說是手套,不如說是兩個布兜,手套進去,手指伸不直,卷曲著。

我和強佬經常放了學去養蜂場玩兒。強佬手腳都很大,走路嘩嘚嘩嘚,泥漿在腳底下濺開來。即使是冬天,他也穿一雙汽車輪胎皮做的鞋,單褲被風吹得嘩嘩作響。有一天,我對強佬說,我們向養蜂人要一雙手套吧。強佬說好啊,他不給,我們就用尿射他蜂箱,把蜂淹死。我說,拉尿不行,蜂叮雞巴怎麼辦?還是挑一些石灰撒進蜂場,把蜂毒死。我們並不會想到毒藥,以為石灰可以像毒魚一樣毒死蜜蜂。一路上,我們想了很多作弄養蜂人的惡作劇。我們到了養蜂場,養蜂人並沒有搭理我們,手上拿著蜂槽,坐在木板凳上,準備刮漿。強佬個頭比我高大,站在我前麵,對養蜂人說,叔叔,可不可以給我們一雙手套。養蜂人是熟悉我們的——他每年春天都會來楓林,我們在養蜂場也一直玩到東風車把他帶走。除了身高、嗓音,和鼻子裏稀稀的清涕越來越少以外,我們幾乎沒有變化。養蜂人說,你要手套幹什麼。我緊緊地縮在強佬身後,把手抄進袖筒裏,仿佛他問的不是手套,而是想看我的手。強佬結結巴巴地說,不知道。養蜂人說,給你一雙手套可以,不過你要給我兩斤泥鰍。

回到家,我從樓上翻出魚窠,提一個木桶,往水頭走。對我而言,捉兩斤泥鰍不是一件難事。我大概在七八歲,開始學習用魚窠兜泥鰍的技藝。魚窠是竹篾絲編的。祖父把泡了半個月的毛竹從門前水坑裏撈上來,用柴刀劈成兩半,再剝成絲,坐在門前的院子,編魚窠。魚窠是葫蘆形的,窠口往裏收縮,泥鰍遊進去了,就別想出來。每年的春天,桃花汛泛濫,雨水梳洗著晦暗的大地,從山壟彙集而來的水流咆哮,撲打菜地、田疇、高而窄的水渠,竹筍瘋狂地飆長,田野已經翻耕,油黑和蔥翠的色彩在楓林這塊調色板肆意地汪洋。祖父通常在深夜,背一籮筐的魚窠,到水頭的溝渠裏兜泥鰍。祖父把小水渠築個小壩,使水形成一個有落差的水渦,把魚窠埋在水渦的尾部,再把上遊的水斷了,泥鰍一邊遊一邊退水,全落進魚窠裏。第二天,祖父起個小早,背個魚簍,收泥鰍。最多的一天,能收二十多斤。我跟在祖父身後,提一個鬆燈,黑魆魆的山巒聳立,豆大的星光細雨般撒落,泥土吐出清新的氣息,蛙聲一陣緊似一陣,水浪一樣似遠似近。鬆香冒出濃黑的煙,一圈圈。潮濕的,粘連的,略帶春寒的夜風,一直在這個少年的內心回旋。我很想知道,那樣的夜晚給少年帶來了什麼——這些能否構成他三十年後懷鄉的理由,成為他墨水的源頭?

強佬大我兩歲,住在我家後麵,我站在後院,可以看見他家斜斜的、低矮的屋頂。他媽媽是個說話語速很快的人,我叫她東蓮奶奶。小學的東麵是一塊菜地,有許多荒草茂盛的墳墓,也有許多柿子樹。葉子泛黃的田埂豆,夾雜著青蔥的水稻,在饒北河兩岸鋪展。柿子樹掛滿青黃色的柿子,黝黑的樹葉披掛下來。在初秋之際,大自然把濃烈的顏料的漿水,肆無忌憚地向原野噴射,仿佛要在冬天到來之前,把內心全部的激情用完。我家的米棗已然熟透,棗皮上盡是紫紅的斑點,像醉酒似的。我用書包兜一碗米棗給強佬吃。我們邊吃邊往柿子林走去,他的肩上扛一根竹篙,他赤裸的上身布滿桐油一樣的汗水。我們是去偷柿子的。他爬上樹,用竹篙打,我在地上撿,撿滿一書包回家。青黃的柿子不能生吃,有澀味。我煮半鍋熱水,倒進缸裏,放一小碗鹽,把偷來的柿子泡在鹽水裏,用沙袋蓋上缸口,儲藏半個月,柿子又脆又甜。在整個年少時期,我沒有發現比這個更好吃的東西。是的,我們的年齡那麼小,胃像個窟窿,怎麼也填不滿。我們對吃的智慧,與生俱來。除了讀書,我們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尋找食物上。山楂,黃瓜,獼猴桃,毛冬瓜,野刺梨,烏飯果。我們還去捕田鼠,捕黃鼠狼,用豬肝片釣甲魚,掏鳥窩。一次,強佬對我說,雷公蛤蟆可以生吃。我們坐在我家門口的大樟樹下,蟬聲如鼓,熾烈如火。我說,我沒有看過雷公蛤蟆,是不是石雞?強佬把矮牆上的石頭一個個翻開,一個大拇指模樣的蛤蟆撲在陰濕的泥裏,頭呈三角形,有灰黃色斑點。強佬說,這就是雷公蛤蟆。他摘了一片南瓜葉,用手拍爛,把雷公蛤蟆包起來,頭往後一仰,蛤蟆塞進嘴巴,吞了下去。他說,有一口酒就好了。而我死活都不敢吃。

不知是哪一年,在饒北河岸的荒洲上,墾出一片玉米地。直到我家從生產隊裏分了一擔玉米,我才知道有那麼一片地。我和強佬沿上遊走,走了三裏多路,一片倒伏在沙洲上的玉米稈讓我們驚喜不已。原先我們是想撿拾一些玉米的,強佬說,玉米稈有甜味,可以吃。我們坐在壟上,太陽白花花的有些晃眼,麻雀一群群飛來又飛走,四野寂靜,虛無的嗡嗡嗡的聲音籠罩著。我們把玉米稈一節節地剝下來吃。強佬說,你吃過高粱稈麼?玉米稈比高粱稈甜多了。我說我吃過甘蔗,甘蔗的樣子和玉米稈差不多,但比玉米稈甜。強佬說,吃甘蔗要錢,吃玉米稈不要錢。強佬又說,明天放了學我們再來吃,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們把這片玉米稈全吃完,夠吃兩個月的。我們一直吃到太陽滾落山岡。我們吐出的口痰有淡淡的血絲,腮幫紅腫得鼓起來,口腔和咽喉有火苗燒的痛。回到家,一家人正在吃飯。我的鼻血蚯蚓一樣從鼻孔裏爬出來,怎麼也止不了。我母親慌了。我說我吃了一個下午的玉米稈。隔了一個星期,我們再次去玉米地,已是荒野一片,牛低著頭,啃食玉米葉。我們有些失望,我們儲存的幸福仿佛一下子被人掏走。饒北河亮亮的水光使天空明淨起來。我無所事事。整個村莊像我這樣無所事事的少年沒有幾個。我到了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就坐在強佬家的門檻上,等他砍柴回家。他家隻有兩間房子,一間是他哥的臥房,一間是廚房和飯廳。他哥已經結婚,他嫂子是村本的。他和他媽媽睡在閣樓上。我記得有一次,他家請木匠師傅,東蓮奶奶煮麵條當點心。麵條隻有一碗,是給師傅吃的。東蓮奶奶說,老六(我的小名),你喝一碗麵湯吧。麵湯上漂著一層辣椒油,浮著幾朵蔥花。我說,我想麵湯泡飯吃。她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臉上。我打開她的飯甑,空空的。她說,我去借一碗來。她端著空碗,出門借飯。

強佬的父親是哪年去世的,我忘記了。我記得的是冬天。那年的雪異常的大,瓦楞上掛著冰淩。田野上凍死了許多鳥,黃鼠狼時不時跑進雞圈裏偷食。強烈的雪的反光,使天空有些灰暗。他父親死後,他再也沒有上學。他被饑餓所折磨。他隻有十來歲,他每天上山砍柴,把柴賣給窯場。強佬直到現在還沒有娶妻成家。他的房子已經完全倒塌。他哥哥蓋了新房。他母親成了青光瞎。他母親已經八十多歲,躺在搖椅上,很少出門,就是曬太陽,也要人攙扶。強佬三十歲那年去了浙江溫嶺,出海捕魚,一直沒有回楓林,。我之所以對饑餓沒有更多的印象,是因為我有一個無比勤勞的祖父。我有九兄妹,我是我祖父的第四個孫子。當然我不能說我父親遊手好閑。我父親是個大隊會計,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算盤是全村打得最好的。但他並不會幹農活。他是全村惟一不會幹農活的農民。祖父在山塢裏開了幾塊很大的山地,種滿菜蔬。他還到幾裏外的荒山上墾荒,種紅薯。霜降後,我家的地窖堆滿紅薯。這些紅薯是冬季和春季的口糧。紅薯有四種。白皮的是浙江薯,葉子灰白,梗也灰白,肉白,甜脆,模樣和地瓜差不多,適合生吃;堅硬,連牙齒也咬不動的是石頭薯,破皮處,會流白色的汁液,熟吃有粘粘的口感,適合煮粥和燜食;皮紅,肉有南瓜的紋理,叫南瓜薯,吃起來軟塌塌,糖份少,卻個大,是豬吃的上好料;皮紅,肉黃,沒有紋理,是紅心薯,澱粉多,是用來機碎做澱粉的。我二哥把洗淨的紅薯倒進一個大木桶,用大鐵鏟把紅薯舂成豌豆一般大,在竹篾墊上曬幹。母親蒸飯的時候,一半米一半紅薯粒,參合在一起蒸。早飯則是紅薯和黃粟米燜粥。而我祖母控製著家政大權,管著一家十三口人的吃飯穿衣。我父親很多時候是酒意懵懂回家的。

晨光把夜晚的黑衣,一件一件地剝下來。天空腫脹,翻白,有琥珀的質地。祖父挑一擔糞萁,手裏拿個鐵鋤,滿村撿拾牛糞狗糞。祖父起床,我也起床,坐在院子裏,朗讀課文。傅姓沒有家族,祖父也隻有一個兒子,傅家是孤寡的一家。我祖父對我父親的溺愛,是可想而知的,他在我父親麵前的威嚴也是不可動搖的。大哥已經參加工作,在公社的農機站開拖拉機。當年我父親是極力反對我大哥去湖村共大讀書的,說家裏的負擔承受不了。祖父說,你不讓旭炎(我大哥)讀書我就不幹活了,你自己讀書都讀到十七歲,怎麼能不讓自己兒子讀書呢?盡管我母親十八歲嫁入傅門,但一直是個小媳婦,對家事沒有什麼發言權,就連去她娘家拜年,她也無權過問要帶些什麼禮物。這種處境直到我祖母在一九九三年秋去世,才完全改觀。我三姑父在今年正月,在我家還說,傅家有兩個人是值得特別尊敬的,一個是我祖父,另一個是我母親。這個即將退休的小學教員說,世上很難找到比嫂子更能受委屈的人,這是大境界,大包容。

【2】

我就讀的小學離我家有一華裏。在去學校的路上,有一戶人家,是我每天要去的。那是一座泥房子,矮矮的,門前堆著木柴,後院是一片菜地。菜地上有一棵老桃樹,一棵板栗樹。開春,桃花紅豔豔的,仿佛對我們怒吼。我們遠遠的就能聽到這種重金屬相互擊打的聲音,哐當哐當,刺耳,有破碎感。桃花,一個在鄉野凋敝的宿命論者——它的盛開雖然有繁密和喧嘩,但是多麼的幹巴巴,甚至冷坐高枝,有絕世的華美,也有絕世的高孤,它過於高蹈,以至於與楓林簡樸、肅瑟的風格相疏離。當然,我並不是對桃花感興趣——我家大院有一棵,樹杆開叉,虯曲,樹蔸流濃濃的粘液,捏在手上軟綿綿的,有綿長的香味——我感興趣的是這泥房子裏的地道。

這是我迄今惟一見過的一個地道。不過,我隻進去過一次。地道口在矮房內廂房的書桌下。內廂房的主人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叫烏鯉,姓伍。他已經高中畢業。吃過午飯,我和強佬就往烏鯉家裏鑽。他的父親用很長的煙杆抽煙,一邊抽煙一邊按住胸口咳嗽,聲音沉悶,冗長,是頭伸進土甕裏咳嗽的那種。他的眉毛濃厚,邊角很長,眼睛有一層灰色的眼翳,樣子有些恐怖。他躺在躺椅上,光著雙腿,注視著每一個進他家的人。廂房很暗,即使是中午,也亮著電燈。燈台是子彈殼做的,黃銅的色澤顯得渾厚。烏鯉皮膚白淨,穿一件短袖的白襯衣,和一條黃色燈心絨的短裙式樣的肥短褲,踏一雙木屐,有一頭蓬鬆濃密的頭發,和一口潔白的牙齒。這是我腦海中的有別於鄉村的印象。楓林的年輕人,一般是光腳,上身赤裸,腿上有幹結的泥漿或豬糞,頭發堆疊在一起,牙齒有黃垢。他廂房裏擺著一架縫紉機,一張書桌。牆麵用報紙糊了一層,貼滿了他自己畫的單色畫。有列寧、馬克思的炭筆畫,胡子又長又密,眼球微微凸出;有抽煙杆的老人,蹲在地上,手指粗壯,青筋暴出;有穿長裙子的少女,頭發卷曲。烏鯉高興的時候,也會給我們畫一張速寫,在白紙上,用鉛筆唰唰唰,看我們幾眼,又唰唰唰,好了。但他的地道從來不讓我們進去——最大的限度就是把書桌底下的地道口打開,讓我們看一眼。地道口是用木板蓋著的,蓋子一打開,一股陰冷的寒氣往我們臉上衝,源源不斷,嘀嗒嘀嗒的水滴聲有破空的重量,似乎懸在空中,不願滴落,一旦滴落,回聲冗長,沉重,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書桌上方的牆上,掛著一個毛竹筒,毛竹筒連著一根電線,把毛竹筒放在耳朵聽,有轟轟轟的聲音。烏鯉說,誰進了地道,我把毛竹筒放在耳朵一聽,就知道。地道一直通到桃樹底下。有一次,我把家裏的自行車鏈條脫下來,給他,說,我鏈條給你,你讓我進一次地道。他笑了,把鏈條還給我,說,地道和山洞差不多。他領著我,從書桌下的道口,爬下去。地道布了一根電線,亮著黃黃的燈,陰冷潮濕,水滴不時地滴進脖子。地道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般神秘,也不像電影中的那樣,四通八達。這多多少少讓我有些失望。他的地道沒有人敢進,他的桃子沒人敢偷。據說,他的後院埋著自製炸藥。有一年,一條狗跑到他後院裏找東西吃,轟,狗當場炸死,身子七零八落,狗頭飛到鄰居的屋頂上。

讓我們癡迷的,還有他自製的手槍。在我們沉醉於彈弓的階段,他的手槍讓人驚駭。槍管是半米長的空心管,槍膛是用自行車拉鏈做的,助射器是彈簧,子彈是鐵釘。村裏的大部分年輕人都有他製作的手槍,三塊錢一把。他像個鄉村騎士,傍晚時分,他提著自製手槍,到饒北河的河灘上打鳥。河灘有茂密的洋槐林,灰雀,白鷺,成群成群地覓食和嬉鬧。河灘,這是一個與神坻相媲美的詞。它的外延是:豐美的水草,牛群,四處奔跑的孩子們,枝頭上困倦的打瞌睡的鳥,石頭鋪就台階的埠頭,緩緩的水聲,清晨或者傍晚漸漸彌散的薄霧,流動的晚霞,秋天被風吹拂的蘆花,放鴨少女的歌聲……在打鳥之前,烏鯉先遊一會兒泳。他的內褲是白色的,沒有鬆緊帶,在右邊開一條縫,用縫邊上的白帶子打個小結係著。他所有的衣服都是自己設計和縫製。他是那樣怪異,就連內褲也和我們的不一樣。他站在埠頭圓滾滾的石礅上,雙手擴胸,彎腰壓腿,雙手伸直,一個俯身,躍入水中,雙腳魚尾一樣擺動,一眨眼,他就遊到了對岸。他在水中閉氣的時間,是我們村裏最長的。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有十來個,跟在他的後麵,去河灘打鳥。他一槍射去,嘭,鳥一個跟鬥從樹上栽下來,鳥身被射穿。

烏鯉似乎沒什麼朋友,除了我們這樣的小孩跟在他屁股後麵,幾乎是獨來獨往的。他在村供銷社上班。說是供銷社,其實是一個小商店,隻有一個櫃台和一個貨架。櫃台比我的個頭還高,我要踮起腳尖才能看到貨架上的東西。我母親燒菜的時候,搖搖醬油瓶,空了,給我五分錢,說,去打瓶醬油來。我們家很少用醬油,一般是用自己做的豆醬。把黃豆泡一天,蒸熟,用簸籮晾開暴曬,用皂角樹枝蓋著,黃豆發酵黴變,收進醬缸,加鹽、椒粉、八角、茴香,在太陽底下再暴曬一個月,醬就熟透了。豆醬可以做調料,也可以直接下飯。那時,我總覺得豆醬不如醬油好吃,偷偷摸摸地用醬油、豬油伴飯吃。醬油飯有些金黃色,豬油泛著光,一下子把人的食欲調上來。可惜一年也吃不上幾次醬油飯,因為豬油隻有到年前年後才有,其它時間都荒著。我打好醬油,卻不願離開櫃台,眼睛死死地看著貨架,腳挪不開半步。貨架裏有包好的糖果,紅沙塘,冰糖。貨架很高,一直聳到閣樓,擺著各色日常用品和副食品。櫃台上碼著一板一板的布匹。小商店是村裏最熱鬧的地方,閑散季節,男男女女都愛站在門口,閑雜地聊東聊西,一杆黃煙在眾多的手中,傳來傳去。尤其是春節,地上都是糖紙,甘蔗渣,煙蒂,口痰,南瓜籽殼。誰家吃飯時少了一個人,準能在這兒找到。

小商店有一個木格窗戶,光線混濁,有冷嗖嗖的氣息。窗外是村裏的惟一街道,街道另一邊卻沒有房子,是一條一米寬的渠。所以楓林街叫半邊街。渠的外麵,是肥沃的田疇。這條街道有三華裏長,一個路口有一條弄堂往山邊伸,房子就這樣牛屎餅一樣攤開。小商店在街道的中間路段,與我家、烏鯉家,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烏鯉坐在高凳子上,沒人買東西時,就看電工書。

有一年冬,供銷社失竊。烏鯉深夜跑到我家,滿臉驚慌,對我父親說,店裏失竊了,竊賊逃脫了,這是天大事,我怎麼負責得了。我父親穿一件舊的軍用大衣,往店裏走。那天有鵝毛大雪,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我父親說,烏鯉,失竊的事,你還跟誰說了。烏鯉說,你是第一個,還沒對其他人說。烏鯉又說,我看見是個女的,長頭發,沒看清臉。我父親和烏鯉一起,清點了貨物,並沒有失東西,隻是木格窗被砍爛了。他們打著手電筒,沿雪中的腳印,尋賊跡。腳印從店門口拐一個彎,往小弄,在殷茅伯伯家門口,斷了。我父親說,回去吧,已經知道誰了。烏鯉說,要不要去公社報案。父親說,不要了,東西還在,一個女孩子的名聲還是留著吧。第二天,烏鯉雇了個木工,把窗戶用鋼筋封死。村裏人也知道供銷社進了賊,家家戶戶有些驚慌,但表麵平靜。

第二年的夏天,殷茅伯伯的女兒過門嫁給了烏鯉。我父親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好上的,很是想不通,也沒多問。但村裏鬧賊,一次比一次凶,大隊辦公室的鍾、裁縫師傅家的縫紉機、電話線、生產隊裏整包整包的水泥,接二連三地失竊,大家卻束手無策。我們都懷疑是進村討飯佬幹的。我們村裏,每天都有外地來的討飯佬。他們的裝扮沒有差別:戴長耳朵的棉帽,手拿搪瓷碗,背長筒棉布袋。我們給他一酒杯米,或一碗熱飯。直到秋後,機米房旁邊的變壓器被偷,縣公安局來了人,才真相大白。烏鯉被他父親扭送到大隊,被一輛吉普車帶走。全村的人都懵了。怎麼可能呢?烏鯉被判了四年。烏鯉的父親一夜白了頭,身子佝僂。烏鯉的老婆住回娘家,一年不到,跟一個山裏人跑了。山裏人是有老婆的,她住在偏房,三天兩天挨打,但就是不回楓林。烏鯉的老婆叫什麼名字,我忘了。她有一頭很長的頭發,紮一條拖到屁股的辮子。我此後再也沒有看見過她。我聽我父親說過,她跟的那個男人,後來被判重婚罪,在勞改農場割草養牛。有一年,我父親去山裏買木炭,看見她和那個男人生的兩個兒子,用木桶到溝裏抬水,個頭比木桶略高一點,上坡時,木桶往後滑,人摔倒在地。

一九八三年是實行分田到戶的第一年,我在小鎮鄭坊上中學,讀初一。現在的楓林,山上都是一些茅草,地衣植物,灌木也是矮矮的——在一九八三年初春,山上都是缽頭粗的鬆樹、青白色桉樹,還有茂密的板栗林,以及山雀喜愛在上麵做窩的梓樹。風吹過去,山坳有海浪一樣的洶湧和呼嘯。那年夏天,生產隊通過村民大會,決定把樹全部砍伐,按立方米,分到各家各戶。因為隻有荒山,才便於實行山地承包。對於楓林,這無疑是一場恒久的災難。但沒人反對。大家把分到家裏的木頭,用來打家具,蓋簡易的泥房。記得梅雨後的樹林,有銅錢大的蘑菇,我們提一個竹籃,撿拾蘑菇。厚厚的地衣鬆軟,大地完全複蘇的氣象使我們渾身燥熱。山蕨抽出筷子長的芽穗,粉粉的,在風中一搖一搖。映山紅殷殷地開,從這邊的山塢一直連到另一邊的山梁。太陽和煦,不遠處的田疇插滿秧苗,清清朗朗。菜地邊上的荊條花,粉細,嫩白,小雲朵般,一層鋪上一層。也是這一年,我大嫂嫁入傅家。我大嫂珠潤玉圓,是個鄉村美人。也是這一年,烏鯉出獄。但他並沒有回到楓林。他家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烏鯉有一個哥哥,叫團魚。他父親隔三差五來我家,對我父親說團魚虐待自己,不給飯吃。他父親邊說邊脫上衣,後背露出一條條竹梢鞭痕。鞭痕交叉,重疊,有淤血,紫黑。他父親幾次哭得身子抽搐,說,我不該把烏鯉送進去,是我害了他,我沒想到團魚是個畜牲。他對我父親說,當年偷縫紉機,偷電話線,偷變壓器,都是團魚幹的。他父親說:“我貪念團魚有兩個小孩,團魚進去了,小孩怎麼辦。早知道這個樣子,團魚就是挨槍子,我也不會把烏鯉送進去。”

烏鯉回到村裏,已經到一九九三年,我都參加工作四年了。團魚全家離開了楓林,在上饒市租房子住。但團魚經常回楓林,帶一些說貴州話的女人來,介紹給村裏的老單身,一個收伍千塊錢好處費。團魚穿花色或大紅的襯衣,皮鞋光亮,頭發油光。團魚的老婆擺地攤,賣些發夾、頭花、木珠手鐲。烏鯉在家裏擺了個自行車修理攤,晚上修電視機、收音機。他的地道被他父親堵了,用來做紅薯窖。他家的桃樹早砍了,桃木做了香火桌,他父親整天點著菜油燈,供佛。烏鯉還帶回一個女人,和一個剛上學的男孩子。女人會抽煙,短把的,一根接一根。烏鯉的頭發變了麻色,剃個平頭,勞動布的夾克洗得發白。他挑稻子,腰彎弓一樣,隻挑半擔,籮筐來回地晃。他幾乎不說話,看見人,嘴角往兩邊拉一下,算是微笑,打個招呼。沒事的時候,烏鯉坐在門檻上,望著天空發呆。村裏誰家電視沒有信號,烏鯉就背一個電工包,端一架樓梯,上屋頂,重新架天線。他不收錢,也不吃人家的飯,修好了,走人。他走路低著頭,身子往前傾,他不再像十多年前一樣,邊走路邊吹口哨。那時他的口哨吹得多麼嘹亮,籲籲籲,有旋律,猶如一群陽光下的鴿子。他去饒北河遊泳,手上托著一疊潔白衣裳,折得工工整整。我們跟在他身後,啊啊啊,一路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