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說鱗爪有用或無用的小說(四)(2 / 3)

2000年9月22日於北京大學中文係

在過去與現在之間

一一讀徐小斌

現在的很多小說是平麵的,人物沒有來處,也不知去處。他們在我們麵前晃來晃去,這些人我們熟悉,都是眼下漂浮著的。他們沒有背景,也沒有記憶,一切似乎都是現在行進時。這些人衣食無愁,沒有沉重的負擔,因此活得輕鬆。很多的時候他們是快樂的,有時也有煩愁,但那也是淡淡輕輕的,不會有刻骨銘心的悲痛,當然更談不上驚天動地的慘烈。要是我們不把小說看得太重,我們把它看成街攤上的小報,看成即食性的快餐和軟飲料,那也無妨。但是,不能所有的精神產品都如此,我們的生活中要有讓人品評的茶,要有讓人做夢的酒,要有一點回味,要有一點酵厚的東西。不然,我們的生活就太乏味了。

我在徐小斌的小說中讀到了這些東西,讀到了我們經常在文學作品中感到匱乏的東西。那就是,我們在她的小說中不僅讀到了現時的生動,而且讀到了曆史的沉積。也許是時代的不同吧,徐小斌總是有意無意地讓我們在現實的輕鬆中,感到了時間的沉重。有時是輕鬆中的沉重,有時是沉重中的輕鬆,更多的時候她是把二者對照宥來寫的。徐小斌是寬容的,她沒有老一代或少一代常有的那樣固守自有價值觀的排它的苛刻。在處理這些關係時,她很不在意,並不刻意,甚至有一種滿不在乎的隨意。

這些話說起來有點抽象,就說這個本子裏寫作時間最近的《非常秋天》吧,不同時代的兩個女人依芽和韓竹心,她們由彼此陌生而走到了一起,成為了跨越代溝的好友。我們在小說的展開中看到了這樣的場麵,一邊是依芽,一邊是韓竹心,在她們之間,還有一個不顯身影的作家。作家是始終在場的。她理解比她年長的韓竹心(這多麼難得),也理解比她年小的依芽。當這兩個女人互不理解時,作家充當了溝通者。徐小斌沒有我們常見的那種小說家在人物之間做出臧否,正和邪,對和錯,肯定和否定,她不急著作判斷。但她在對比中無疑有一種暗示。她尊重依芽的以金錢和享樂為中心的、甚至有點自私的人生態度,她也許並不讚同這種態度,但我們並沒有見到對這種觀念的鄙薄,甚至嚴厲的譴責。

這時代本來就是寬容的。依芽不理解秋瑾,她坦言她不喜歡秋瑾。她“從來也不明白一些人,為什麼能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犧牲掉自己的生命。上輩人所謂的那種獻身精神在她看來簡直一文不值。她覺得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她去獻身。”但她卻可以理直氣壯地寫秋瑾的電影劇本一為了稿費。依芽在陳述這些近於褻瀆神聖的言論的時候,韓竹心沒有急。作家也以平靜的心態對待這種”冒犯”。我們看到,作家容忍了這些“奇談怪論”,她對此未加嚴詞駁斥。韓竹心也好,徐小斌也好,他們都以平常心來對待依芽的這種不理解,似乎在這種不理解中,她們理解到了在以往被我們忽視的一些東西。甚至當依芽隆胸失敗情緒低沉之時,韓竹心對這位小朋友也沒有齎怪,她對她充滿了憐愛之心。但作家並不是模棱兩可的,她展示韓竹心終生的隱痛,以及最後為心愛的人複仇而終於“獻身”的秘密。這是一個女人畢生的堅守和付出。這一切,無疑都在為依芽一代人提供一種高尚人生境界的啟示一你可以不理解,但你不能不被震撼!

我們的社會正在經曆著巨大的變動,阻礙人性發展的戒律消解以後,隨之而來的是相對寬鬆、也相對自由的局麵。過去一律的價值觀有了分化,多元價值觀念並存的狀態開始顯現。其間,有的價值觀是可以交彙互融的,有的則是冰炭不容的對立。徐小斌的好處是她擁有一種平和的心態,對於林林總總的現象,她都能處變不驚,能夠冷靜地麵對那光怪陸離的一切。她在這種局麵中所處的位置,好像是《異邦異族》中的人物蘇閃閃。閃閃一方麵能夠容忍一心要做“性的實驗”的小賀,以及先後玩弄了單斯、單美兩姐妹最後又先後把她們拋棄了的小杜,而閃閃自己,麵對著她所傾心的陳小鴉、林凡以及簡陶,她都因聖潔的矜持而錯過。作家的同情是在蘇閃閃這一麵的。徐小斌有自己的價值取向,但她很聰明,她不願過分坦率的表達傷害了她所感知的寬容的時代精神。

我對近年小說(不光是小說,還有別的文學樣式,幾乎所有的作品)經常在感的同時又感到不滿足,經常痛感這些作品曆史感的缺失。一個失去記憶的民族是可悲的,更是可怕的。一些輕輕淺淺的調笑掩埋了一個時代。而這個時代卻是我們幾代人以血淚為代價換來的。一批又一批的及時行樂者,他們高舉著物欲和金錢的大旗,遊走在燈紅酒綠的“新天地”裏。他們從何處來?他們向何處去?他們隻是一些沒有骨肉的遊魂,他們隻有今天,不問明天,而沒有昨天。就是這樣,當“做絹花的孔師母”出現在我的麵前的時候,我感到作家是在為我的遺憾而做出了選擇。

孔師母生活在五、六十年代,但她卻是從三十年代的月份牌上走下來的。她並不十分漂亮,但卻非常髙雅。孔師母出身名門,正是所謂大家閨秀。她不僅會打扮,而且有風度,“走路沒有聲音,步子款款的,就像戲台上的青衣那樣斯文”。再看居家的這位女人:她做絹人在家屬園裏出了名,她還做絨花、絹花、做紅綠掛錢兒,她做的東西,大人小孩都搶著要;再看她主理的一頓普通的午餐,“無非是一個淸湯獅子頭,一個油浸魚,一個菜心,一個豆腐,兩碟開胃小菜,一大碗烏魚蛋湯”;孔先生到家,孔師母總是急忙上前為他寬衣,再敬一杯茶,孔先生進餐,菜一定是孔師母夾到碟子裏的才吃,就著旁邊的一小杯酒。我讀這些文字時,禁不住要為徐小斌叫好。我相信現在不少的新進作家寫不了這樣的文字,他們可以寫北京的秀水街,寫燕莎,寫啤酒一條街,但寫不了孔師母和孔先生。

但燕莎等等卻同樣難不倒徐小斌,這在她的所有的作品關於現實生活場景的描寫中,已經得到了證實。所以我說,徐小斌是跨時代的。她一邊連接著七、八十年代的“新人類”或“新新人類”,一邊連接者韓竹心和孔師母,中國幾代女性的人生畫卷都在她的股肱之中。徐小斌的筆下展開著對於中國幾代女性命運的思考。這種展開依托著一個大時代的背景。舉例說,孔師母鮮明生動的形象,正是由於這個背景而具有了立體感。她的高貴文雅的言談舉止,說明著她的家世和修養。她自身和家庭的悲劇又概括了一個沉重的年代。這個空前野蠻和愚昧的年代最後摧毀了這個美麗的生命。

這是徐小斌寫作最可貴的品質。她生活在今天,但她卻有著鄭重的對於昨天的記憶。她沒有失去這記憶。她筆下的今天是從昨天延伸而來。她筆下的人物是有深度的。孔師母如此,韓竹心也如此。後者的命運也是悲劇性的,而悲劇的根源僅僅是由於她對愛情的堅貞。韓竹心生活的那個時代蔑視這種高貴,那時代踐踏了生命的尊嚴。再看《天籟》歲歲的母親那種近於瘋狂的殘忍的背後,同樣站立著一個野蠻的年代。那個時代摧毀了兩代人的幸福一盡管歲歲母親的殘忍是不可原諒的。

大體說來,徐小斌對上一代女性始終懷有同情和敬意,但她們幾乎都是不幸的。而當她的筆觸及當代女性的時候,卻顯得輕鬆,她顯示了這些女性的可愛的一麵。但並沒有掩飾她們的淺薄乃至輕浮。她處身在過去與現在之間,她了解中國幾代女性的命運和曆史,並且鮮明生動地再現了這一切。她是深思的,雖然她一般不批判什麼,但她的筆下的確暗藏著批判的機鋒。

2003年7月1日於北京大學中文係

才華因勘勉而生輝

這套叢書的主編朱家雄是北大中文係的學生,但我至今還不認識他。我們隻是在電話裏交談過。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後,我和中文係本科生的接觸很少,偶爾應邀在迎新會上講一些話,講了話之後我還是忙我的事,一些沒完沒了的事。許多中文係的本科生我都不認識,朱家雄當然也是。及至近來,他編了多種關於北大的書,方才知道他。

這次他主編這套叢書找我寫序。為此打了許多電話,還寫了一封很懇切的信。他在信中說,“因為是新人,所以他們特別渴望前輩的支持”,“我想,您的觀點一定是支持靑年的”。這套書的一些作者有的是我的學生,有的作者此前也認識,也讀過他們寫的一些很有才華的作品,既然身為研究文學的人,寫一些文字借以推動文學的發展和進步,論道理我是應當從命的。但想到我和這些作者之間,有著大抵相隔半個世紀的相當遙遠的距離,心裏便有些猶豫了。

文學和時代息息相通,什麼樣的時代就有什麼樣的文學,這道理大家都承認。那麼,我在多大程度上能夠理解並接受當今的文學呢?還有,作為比他們年長的人,我的文學理念,又有多少是他們所能接受並理解的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想和信念,代溝之說雖未必全然可信,但幾代人之間的距離還是存在的。年長的人往往自信,我生恐我的可能於時的意見會彩響了他們的創作的心境和熱情。這就是我之所以把筆臨摹不免猶豫的理由。記得去年,我和一些朋友應邀遊衡山。在落日的餘暉裏,我們抵達祝融峰畔的會仙橋。會仙橋其實並非是橋,它是一座屹立千仞的巨大峰巒,由此俯瞰,是波濤洶湧的萬頃雲海。遊人散盡之後空廓而靜寂的會仙橋畔,佇立著兩位少女。夕陽柔和地籠罩著她們,她們麵對著滿山的青翠。

兩位少女閑雲野鶴般的情態,深深地感動了我們。交談之後得知,其中一個女孩剛剛接到北京某大學中文係的錄取通知書,她是來山中向自己的女友告別的。因為是文學的同行,陪同我們遊山的衡陽晚報老總雷安靑先生,熱情地向這位未來的中文係學生介紹了我。這位少女很羞澀,也有點不好意思,她謙虛地說她知道得很少,隻知道北大有餘傑、孔慶東等等。

會仙橋上的經曆啟發了我,時代是在飛快地進步著。一些我們熟悉的東西已經無可懷疑地成為了曆史。時代的進步總是讓人們記住一些東西而忘記一些東西,當然此中也包括了不應當遺忘的東西。當今的青年人自有他們的偶像。從這點看,我首先是為時代的進步感到安慰,當然也希望新的一代人能夠了解一些曆史,並樂於接受我們這一代人的那些有益的經驗和認知。

這就說到了我們此刻麵對的這一套書。這些書的寫作者都是生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都是一些意氣如虹的當代青年。他們誕生的時候,籠罩我們上空的最後一抹陰霾正在隨風散去。他們生活在與我們曾經的那種生活迥異的環境中,他們擁有的是一片無比遼闊的開放的天空。精神的禁錮、充滿敵意的人群、粗暴的幹擾和無休無止的人為的鬥爭、愚昧和殘忍,已成為僅僅屈於昨日的噩夢般的記憶。

文學也在這樣嶄新的年代裏,經曆過無限的痛苦和折磨而獲得了自由。麵對這些比我們年輕得多的文學作者,我從內心深處羨慕他們的手中這支自由自在的筆,以及與我們當日的處境相比相對地寬鬆而融洽的寫作氛圍。他們可以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想怎麼寫就怎麼寫,而無須像我們當年那樣等待別人的指令。要是他們因而獲得了成功,等待他們的是鮮花和掌聲,是由衷的嘉許和玫瑰色的明天。也許他們的創作實踐未能成功,甚而出現了缺陷和遺憾,相關的輿論也會對此施加批評。但即使如此,等待他們的也不會有我們當年所經曆那種嚴酷和無情一我們有過無數因寫作而獲罪乃至覆滅的可悲的經曆。

毫無疑問,這些作者是有才華的。我想,智慧可能來自天賦,但才華不是。才華產生於豐富的實踐和積累,產生於對於傳統以及他人的有益經驗的吸納和承襲,才華因勤勉而生輝。我們這些人曾經生活在貧瘠的年代,而他們的年代卻是豐富的。生當豐富的年代,無數前輩的和同輩的文學智慧像周遭無所不在的空氣包圍著他們。不妨設想,如果是一隻勤奮的章魚,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隻要向四周伸出吸盤,就可以得到他們需要的營養。我豔羨甚至有點嫉妒這些吸盤。

但我最讓我傾心的是這批作者所擁有的文學的髙起點。他們和我們不同的是,他們一起跑,就理所當然地跑在了我們的前麵。自從文革動亂結束之後,文學因時代的開放而一逕地向前狂奔。短短數年之問,中國文學不僅迅速地摔掉了捆綁他們的枷鎖,而且有了來自四方的經典的啟示和借鑒。解放了的中國文學因這種廣泛的吸納而變得成熟了。整整一個新時期的文學實踐,就是一部中國當代文學的藝術解放的曆史。由此回望,我們可以慶幸地說,這批才氣橫溢的年輕人已經站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新的起跑線上!

天才加上機遇,智慧加上勤奮,我們如今麵對的這一批作者擁有了與他們的前輩完全不同的命運。這是何等讓人羨慕的命運啊!盡管在他們的寫作進程中還可能會遇到一些猝不及防的障礙和挫折,但他們所已經獲有的自主性的寫作自由,卻是前人的世紀夢想。我希望這些作者珍惜手中的自由,一定要記住:這自由是以血淚換來的。多少人為了這個目標,倒在了奮力抗爭的路上。

我願意坦誠地承認,我讀這些作品的時候感到了輕鬆和愉悅,我更為這些作品所展現的那種率性的、和充分個性化的生活空間獲得到了新鮮感。我曾在不同的場合強調過,文學從拫底上看是個人的,盡管文學應當通過個人到達公眾和社會。文學無疑應當表示對個人的尊重,文學有充分的理由和權利表現過去受到歧視的私人生活。在這一點上,你們不僅沒有過錯,而且已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也是在這一點上,我看到了文學的發展和希望。

與此同時,我還想著重表達如下的觀點:自由不是放任,更不能成為無節製的同義詞。作為年長的人,我有理由對當今某些文學表現出來的自私傾向表示憂慮。文學是寬廣的,文學的功能也是多樣的。文學不是政治,文學也不是說教,但文學除了娛樂和閑適,還應當是於己、於人、於社會有益的。所以,有益的文學不應當忘記它對周圍人群的關懷。真正偉大的文學總是通過它的精湛的藝術,表現出對自然和人類的責任和愛心。正如最勇敢的士兵的目標是當統帥一樣,最優秀的作家應當不放棄對於崇高乃至偉大的追求。

2002年3月15日於北京大學中文係

化為文學作品的《英兒》

顧城悲劇令我震驚,我一時無以言對。除了回答一次來自遠方的電話采訪之外,我保持了沉畎。顧城、謝燁、英兒都是我的年輕朋友,英兒更是我的學生,我對他們了解甚多。我失語,是因為我痛苦至深。對顧、謝以這樣的方式告別人世,我極為遺憾。謝爍是從外表和內心都非常美好的女性,我對她充滿懷念。不論有多少原因導致這樣的悲劇發生,我無法掩飾對顧城這一行為的厭惡,我當然譴責他瘋狂式的殘忍。

《英兒》是一部文學作品,是批評家應當嚴肅麵對的文本。我們此刻進行的不是社會評論或道德審判,我們從事的文學批評有自己的任務和要求。但是《英兒》的非虛構性質以及真實人物事件進入作品,使我們的工作受到了非文學的幹擾。我們的批評活動一開始就陷入困境。我們現今的任務是剝離那些真實事件對於文本的糾纏,使文學批評的獨立品格得以維持,盡管這樣做起來有相當的難度,這甚至包括了閱讀心理。

《英兒》無疑是一部為中國當代文學帶來新意的作品。它的坦露和直率使人觀感一新―我們的文學被偽飾浸淫已久,我們不能不以嚴肅的態度而對該書作者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和自以為是的情感性質追求、純真的陶醉和邪惡的嬸戲集於一身。這作品不顧世間毀譽的率性而為,使人感受到作者創作擁有的自由心態和獨立精神。情欲的吸引和滿足在這裏被表現得瀟灑而自然。對比這一時期同時出現的一兩本引起轟動的作品,《英兒》在有關性愛的描寫上是顯得更有審美價值,盡管人們有充足的理由懷疑激流島上這種三角性愛的合理性。

迄今為止,我們在中國文學作品中所看到的主人公的愛情糾葛大體都是虛構的和被裝飾的,它們有極大的“假想”和“造化”的成分。但《英兒》卻在相當程度上是真實的和自然的。也許在描寫三人的靈肉關係時,雷這個重要人物的內心矛盾甚至痛苦受到有意的忽視甚至掩飾,但《英兒》仍然以安”非編造”的特性而贏得讀者的信賴。這部小說的“實有性”和文學品位的和諧結合,達到一定的髙度。現實故事的發展和作品情節的演進甚至是互相所證的,令人驚駭的是,事後發生的事件預言般地時時在作品中浮現。死亡和悲劇仿佛是預設而最終過緒實現的。

顧城的“女兒園”有理想是杜撰的,甚至也是不真實的。他的“天國”仍然充滿世俗氣並不高雅。他幻想身邊兩個女人的親密相處以及恨自己不是女兒身,都讓人感覺到某種變異和倒錯,終究是有異於常的。也許就是在這一點上,《英兒》作者的實踐無意中為文學創作做出了某種“添加”。

顧城對詩的貢獻已為批評界所共認,他的繪畫和小說能力對於大陸讀者都是初識。小說結構的散文式的組合,敘述語言的優美而詩意,這些特點構成了《英兒》獨特的風格。

獨特而自由的靈魂

——從《黃金時代》談王小波的小說

《黃金時代》是王小波最重要的作品,他自己對此書也較為滿意。“自覺寫得尚可”。我們從他在得獎感言中說的“總是努力使它完美無缺”、“一切可能的心血都已用盡”這些話中可以得知,《黃金時代》絕非輕率之作。

”文革”和插隊是苦難的曆程,充斥著無盡的醜惡和悲苦。這裏有很多可供情感抒發的場麵和機會,但王小波放棄了表麵化的情緒宣泄,沒有“憤怒”,沒有“沉痛”,甚至也沒有“批判的激情”。他創造了一種“隨隨便便”的敘述方式,說一些“不正經”的故事。在他的敘述中。我們看不出那個時代和對那個時代的“評價”。王小波沒有像一些作家那樣的“控訴苦難”,也沒有像另一些作家那樣的“遊戲人生”。

王小波小說的寫法是與眾不同的,在那裏看不到周密的環境描寫,甚至也看不到完整的對話和結構。他注重近於自然的“直接的方式”。對周圍景物的描寫和人物對話都很“吝嗇”,像“天上白雲匆匆,深山裏隻有我們兩個人”,就是很奢侈的筆墨了。他慣常用平靜地、甚至有點“無動於衷”的語言,以取代我們在別處經常遇見的宣泄和誇張。

盡管他無意直接表現時代,但在他“平靜”、“輕鬆”、甚至還有點粗野的敘述背後,我們都能夠把握到完整的生活的異常情狀。空虛、無聊、醜陋、殘忍、卑鄙、荒誕,一切都說不清,它像是一團亂雲,平靜而又瘋狂地攪動著混沌的一片。那雲團掩蓋了“真相”,但“真相”卻非常真切地被包裹在那片亂雲中。而特別漂亮的是,作家對此始終都“不置一詞”。我們在王小波的敘述中,甚至找不到哪怕些微的近似社會譴責的痕跡,即使是“抓破鞋”、“出鬥爭差”那些殘酷的場麵,他也不輕易流露出情感上的因素。我們很難從如下的一段文字的漫不經心中看出那裏的沉重:

我和陳清揚出鬥爭差的時候,開頭總是呆在芭蕉樹的後麵,那裏是後台。等到快輪到我們時,她站起耒。把頭上發卡取下來銜在嘴裏,再一個個別好,翻起領口,背過雙手,等待受捆了。

王小波從文體實驗,敘述方式、行文風格到觀察和表現生活的目標和意願都是獨特的,也是僅僅屬於王小波自己的。這是一個作家的驕傲一他顯然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從而也確定了自己的位置。而這意味著一個作家的成熟。

對一位作家來說,最可貴的品質是寫作上的獨立性和人格上的自由立場。這兩點王小波都具備了。他在猝然離世之前向朋友發出的最後一個電子郵件中稱自己為“自由派”。可惜,一個有可能做出更多成就的作家在向自己的友人發出他的“自由宣言”僅僅幾個小時之後便突然消失了一中國的文學天空竟不能容忍這樣一顆渴望自由的靈魂?

華西都市報1998年2月15日

關於《城市尖叫》

我們聽到了城市的尖叫聲。這聲音有點沉悶,也有點怪異,但絕不快樂。讓讀者感到意外的是,所有這一切的“尖叫”,卻是作者以幾乎是不動聲色的“平靜”的語氣“說”(不是“喊”)出來的。亦夫的敘述風袼很老練,他有著不事喧嘩的沉穩。他不是沒有情感,而隻是把它控製到近於冰冷。他寧可讓人誤讀,而斷然杜絕膚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