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北回歸線
劉文山凶殺案告破後,鑫州市公安局李鳴局長坐不住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一夜之間案件告破,卻是兩個蟊賊跟公安玩了一場遊戲,要不是盜竊案中的兩根頭發,兩年前的兩起凶殺案均成了懸案。
在市委指示下,全市公安係統開展了百日整風和破案戰役。全市上下正警風抓作風,深挖深查作風之弊,查處違紀事件和人員,整頓警風警紀,迅速破獲了一批積案。人民群眾對公安讚揚聲鵲起。一些老百姓和家屬給公安局送去了感謝的信件和錦旗。媒體上不斷地宣傳公安破案的戰果和整風整紀,社會治安明顯好轉,市裏領導也很滿意。李鳴既高興又慚愧,感到他做六年的公安局長,這個時候才算真正揚眉吐氣,體會了人民群眾對公安的厚愛和支持。
李鳴幾天沒看報紙了,他親自到附近的兩個縣局去檢查工作,兩天都沒回家了。此刻,李鳴在辦公室沏了一杯香茶,翻了翻中省大報,瀏覽標題,然後打開《鑫州日報》,大體看過一遍。突然,李鳴的眼光停留在了三版頭條的一篇通訊《一起凶殺案的艱難偵破》及報評《人民的憂思》,一口氣讀完,感到嗓子眼兒裏似乎堵了點什麼,就喝了一口茶水,卻已是涼了一些,下咽時涼森森的。正在思索時電話響了,李鳴接到電話,是市委政法委孫奕打來的:
“李局,你好!聽說你下縣回來了。怎麼樣,縣上動得還可以吧?”
“報告孫書記,我去了近處兩個縣,兩家公安開展作風整頓都很認真,學習整頓非但沒影響工作,反倒促進了案件偵破與其他工作,收效很好啊!”
孫奕聽了說:“這就好!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不要怕老百姓知道我們有失誤,他們最不原諒我們的不是失誤而是失職!噢,李局,你趕緊看一下昨天的報紙,《鑫州日報》和《商報》你都看看,涉及劉文山案件。”
“我剛看過了市報,《商報》還沒看到。看來報紙公開披露了劉文山案件過程,也涉及我們公安的一些事情。如果接下來繼續報道,我怕是否給當前工作帶來負作用啊!”李鳴回答道。
“是啊,市報、省報有反映,網絡上也會跟著炒一陣,對此要有一些準備和應對辦法啊!”
“報上咱管不了,隻有你跟宣傳部商量一下加強一點管理,網絡上我這裏安排刪帖,防止熱炒!”
“我說的意思是,估計這事可能還會有些輿論和麻煩。咱們公安方麵要借這次整頓,把這也作為一個教訓正麵對待,站在主動的一麵。”孫奕又說:“這樣吧,你先考慮一下,再看看發展,我們啥時交換個意見?”
“好好!謝謝孫書記關心!”李鳴聽孫奕掛斷了電話,這才把電話也放下。又趕緊翻出《商報》第四版大標題是《一件普通刑事案件的背後》,文章劍鋒直指公安專案組,披露出公安辦案引起韋娜自殺、專案組偵破方向失偏、鑫鋼人員無辜死亡。
李鳴頓時緊張起來,打開電腦一看,貼吧上已經有百多條跟帖,裏麵的群眾語言,許多把公安罵得一塌糊塗。
李鳴警覺起來,感到輿論所指可能會引發一場公安信任危機,引發對劉文山案一係列後果的追究甚至會涉及他的責任。
他突然感到窗口刮進一股涼風,不由打了個寒戰。
接下來一周中,媒體的文章接二連三,網絡輿情來勢洶洶,把正在肅紀整風的公安一下子放在了火山口上,把李鳴燒了個猝不及防、焦頭爛額。他突然又接到市委通知,請他明天去參加一個專題會議,李鳴知道,這次他將坐在被告席上了。
第二天一清早,李鳴把有關資料放在公文包中,坐著車就到了市委常委會議室。市委副書記安相儒、政法委書記孫奕、市委秘書長常豐、市紀委書記章儀、宣傳部部長王育和、信訪局長馬申及組織部一名副部長已經在座。過一會兒,市長朱啟東也到了會議室,因為他這時代管著公安工作。
會議氣氛一開始就有點拘謹,安相儒副書記說我受靳強書記委托召集一個專門會議,傳達省委省政法委領導批示,討論近期媒體重大輿情反映的研究處置辦法和意見。接著就把省委省政法委領導的信訪批件內容念了一遍。然後給信訪局局長說你把接到的有關鑫鋼信訪的情況說說。信訪局長就把趙春月韋娜家人揭發控告王誌中及公安專案組違法辦案要求追究責任的大概內容作了彙報,接下來又讓孫奕彙報了整理的媒體主要反映、重要內容,以及所產生的影響。安相儒說,下來是否請啟東市長先說說?朱啟東見主持會議的副書記要他先說,那就是要先表個態,於是就說:
“同誌們都聽了,省委領導批示清楚。要堅決維護人民群眾正當權益,嚴查違法違紀,查處害群之馬,撫恤被害群眾。以實際行動糾正錯誤,挽回不良影響。這就是說,在劉文山凶殺案上,公安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借這次公安整風肅紀,作為案例現身說法,提高幹警保衛人民、為民服務的認識和水平。我表示完全擁護省委領導批示,堅決從自身入手,有錯糾錯,查害群之馬!”
聽了朱啟東市長的發言,安相儒說大家再議議,討論一下,最後形成幾條初步意見,給靳書記彙報。
大家靜默了一會兒,都在思考,想著剛才啟東市長的話,想著報紙的內容,想著這場曠日持久凶殺案的結局。宣傳部長說現在互聯網技術把世界變成了平的,一些重大問題堵不如疏。我們政府做錯了的,也要向人民道歉,更要相信人民、依靠人民。信訪局長說趙春月信訪反映的問題應當說事實清楚要求合理。韋娜冤死必須給予追究和給家屬賠償才是公正為民。紀委書記章儀說當初紀檢曾介入調查過專案組逼供韋娜的違法情況後來不了了之,這次要徹查嚴懲。
政法委書記孫奕對情況應當是比較清楚的,她當過鑫鋼事件調查組組長,對專案組偵破劉文山案存疑多,更對當初引發的鑫鋼事件深感舉措失當。但當時因為感覺到她堅持深究可能會跟柯明市長產生直接衝突,就沒過多堅持。這時候凶案已告破,說明專案組從開始就出現問題,看來已經不是一件簡單的辦案失誤,這後麵還有其他情節。聽了大家發言,孫奕說:
“這是我們公安工作的恥辱!但從一件平常的刑事案上卻反映出了我們隊伍中嚴重的官僚主義和脫離群眾問題,視老百姓為草芥,草菅人命,威嚇群眾,甚至以權謀私,釀成一係列嚴重問題。現在看來,如果當初再將鑫鋼事件上升為動亂事件會引發更大後果,那今天我們怎麼向人民交代!幸虧市委從事實出發,把握著大局,保護了老百姓和鑫鋼。今天我們再不能被動了,一定要有刮骨療傷的勇氣,嚴肅認真查糾問題,堅決清除公安隊伍中的個別害群之馬。因此我建議:一、由信訪牽頭,公安配合,先安撫韋娜家屬,再提處理意見;二、建議市委先免去王誌中公安局副局長職務,待調查有結論後處分;三、建議市紀委對王誌中立案調查;四、市公安局向趙春月賠禮道歉取得諒解。”
處在被告席上的局長李鳴始終惶恐不安,這時表示願意接受教訓,並願意接受市委給予的責任處分。
安相儒副書記見大家意見都已發表,就綜合了一下,表示原則上同意將孫書記所提的幾條意見作為初步意見,向靳強書記彙報,待後再做安排。最後他強調說:
“第一,不能因為案件曝光、輿論熱炒就否定公安工作,這一段人民群眾對公安的讚揚和肯定就說明問題。要堅持開門整風肅紀,深入群眾中聽取意見,深化教育,加強整改,健全製度,使公安工作更好地服務人民,成為一支維護穩定、保衛人民的鐵的部隊。第二,防止媒體炒作,盡量減少社會不良影響,這點由宣傳部負責協調。第三,市委政法委牽頭,公安配合,深入細致地做好趙春月的思想工作,化解情緒,疏通意見,並全力支持鑫鋼企業發展,宣傳和保護企業合法權益。”
大家都對安相儒的總結表示了讚同,市委的一次專題會議就結束了。
靳強書記一回到鑫州就聽取了助手安相儒的彙報,對專題會議的及時召開和所定的幾條處置意見都表示了讚同。
一周後,王誌中被市委組織部發文免去了市公安局副局長的職務。邢鋼被市局撤銷了刑警隊副隊長的職務。
遠在省裏的商貿廳廳長柯明,卻一點沒受影響,仍在一個省的管轄範圍裏呼風喚雨。
……
又是滿山紅葉時,賀慶生回了一趟鑫州市。他是回鑫州檢查市文化局的文化體製改革工作,並應市文聯之邀參加一個文化社團的成立活動。
那天,深秋的山巒在秋陽照耀下格外醒目,紅色的楓葉、黃色的楊樹葉、依然青綠的鬆柏斑駁雜陳,放射著金色的光圈和五彩的美麗。可能是秋色的感染,也可能是表姐春月的勝利,甚或是同車坐著一位跟著采訪的記者歐陽意茹,賀慶生情緒很好,竟然談笑風生,一改當書記時的嚴肅和拘謹,讓同車的辦公室秘書小弓都有覺察。
三四個小時的路程,不說話可悶死了。
看著一晃而過的金燦燦的黃葉和遠處爛漫的群山,賀慶生突然向坐在身邊的歐陽問道:
“你為什麼叫‘意茹’?”
歐陽意茹收回了目光,想了一下,望了一眼賀慶生側著的臉,說:
“心想有一個如意的家。”
“你結婚了沒有?有孩子了嗎?”
“我正在苦苦地尋覓著我的對象,但至今杳如黃鶴!”歐陽說。
“噢!那你今年多大了?”
“報告首長,我比去年大了一歲!”歐陽眼調皮地說。
賀慶生和小弓都笑了。賀慶生想,人說女孩子最不願別人問年齡,果然如此。就笑著說我會查到你的年齡的,便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歐陽卻忍不住問賀慶生:
“書記,想跟您討論點問題,不知您有興趣沒?”
“好啊,一說討論問題,我就沒瞌睡了。你說吧,什麼問題?”賀慶生說。
“為什麼有點文化的女性單身的多,而文化圈子中的男人再婚的多?”歐陽緩緩地說。
賀慶生沒想到歐陽提這樣的問題,想了一下說:
“那是因為文化單身女人太驕傲,而文化男人都要求太低!”
“不對!是單身女人錯過了最佳機遇。而男人是最會抓住機遇的!”
賀慶生望了一眼有點羞赧的歐陽,心知她在詭辯,也不揭穿,就沒有回應反駁,而說道:
“有文化的人可能最講精神感受,但農民可能不愛林妹妹的!”
歐陽迅速接上說:
“愛與不愛隻是一種感受,愛在不斷轉移,有精神的愛,也有動物的愛,人是高等動物,就有動物的基因啊。要不,為啥今天那麼多一夜情呢!”
賀慶生說:“古希臘神話中愛和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本身就是大海的泡沫,一夜情就是愛情的泡沫吧!”
“哈!書記知道真不少啊!愛神後來在羅馬神話中變成了維納斯,那你肯定又說那斷掉的雙臂就是應有的懲罰了!”
“不!維納斯的斷臂正是她的美麗之處,因為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完美,不完美才是完美。不相信的話,任你哪位藝術家去給她安上雙臂,她都不是人們心中美的維納斯!你相信嗎?”賀慶生答非所問,想把話題引向另一個方向。
歐陽意茹聽了又說:
“在希臘神話中,神和人是同等的,有人體美,有七情六欲,隻不過是神壽命無限,而人的壽命有限,但他們都沒有禁欲主義。”
汽車在高速路上拐了個彎,賀慶生等車平穩了一些才又說道:
“神話是人類童年的實踐和夢想,是今天人類的教科書。但自從有了剩餘價值和階級,愛就有了若幹的觀念和形態。有欲望是人之天性,但不禁欲社會就會泛濫成災。就像有的文化人,把結婚離婚當兒戲,情欲泛濫就難免走向墮落!這也許是當代一些文化人的悲哀吧!”
歐陽意茹聽了,頗有不平,緩緩說道:
“哎呀書記,敢問官場今天沒有情欲泛濫的例子嗎?有幾個文化人能包得起‘二奶’呢?我還想大膽問一句:賀書記您有過婚外情嗎?”
歐陽意茹的話出乎賀慶生的意料,他突然感到自己被一個年輕姑娘牽絆住了思維,自覺地走向山穀。
他當然知道今天官場的感情亂象、商界的感情混亂,但歐陽意茹一句大膽的話射向自己,還真讓賀慶生為難。承認吧,確實有違良心,他是個愛著妻子的好丈夫;否認吧,他的確不願把秦嵐從心中排擠出去,他在婚外是有情的,隻不過,這個“情”還未達到濫觴之患,於是他笑了,說:
“你這個娃娃,竟也大膽!你說我有婚外情人嗎?我可以清楚地說沒有!你說我婚外有有情的人嗎?我可以說有。這裏的區別就在於‘情人’和‘有情’的人。”
歐陽意茹說:“書記,您可把我搞糊塗了。”
賀慶生說:“這麼說吧,我的理解就是說‘情人’是已經超越於一般友好關係的男女,而有‘情’則是在友情關係之內的,屬於知心相交、情誼較深的。”
“我明白了,您說的‘情人’等同於‘情婦’,您說的後一種情,等同於紅顏知己,是嗎?”歐陽頓了頓又說:“那隻是一步之遙啊!”
賀慶生說:“對,一步之遙。但‘失之毫厘,差之千裏’,這一步之遙逾越起來,並不是容易的。”
歐陽意茹卻說:
“我看容易!”
賀慶生發現,自己很難說服別人,甚至連自己都很難說服。在感情問題上,的確是一道千古難題,男女情愛成為了亙古的文學主題,男女性愛演繹了多少人間悲劇!情性交融,愛恨交織,扯不清理還亂,隻有憑個人的本能和觀念去把握吧。驀然,詞聖蘇軾《定風波》湧上腦際,他清了清嗓子,給歐陽說,我給你背首詞,蘇軾的《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