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吵已經平息下來了,但心裏的芥蒂卻難以消除。柴鬆和父親陷入了冷戰,他們每天在家裏碰頭,誰也不理誰。柴小東忙於應酬,沒時間想這事,對他來說,這事就算過去了,也不用再提了。但柴鬆沒事閑在家裏,卻總是忍不住去想這事。
自從認識了揭蓉,他就覺得自己邁上了光明大道,他深信最近一年的言行,既合乎內心的良知,也合乎社會的公義。在十一月和小年,他兩次勸告父親,都帶著凜然正氣,都是在堅持真理。他覺得自己絲毫沒有錯,就鼓勵自己說:“不,我沒做錯任何事!我完全是正確的!甚至可以說,我的做法放之四海而皆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柴鬆覺得自己沒錯,那犯錯的人是誰呢?當然是父親了!他把父親的錯誤歸結為三點:第一,收受賄賂,違背了公平正義。隻要是貪汙受賄,就觸碰了法律的底線,就是絕對的錯誤。第二,身犯大錯,不僅不肯反省,反而怪罪於環境。即使真如父親所說,大家都這麼做,但每個人還有主觀能動性,可以潔身自好。父親把錯誤完全歸結為環境,這是不負責任的表現。第三,欺騙兒子,言而無信。在幾個月以前,父親都已經答應“僅此一次”了,但還是繼續收錢。言而無信,沒有比這更大的錯誤了。
即便認識到父親錯了,柴鬆也不知道怎麼去製止。
春節來了。鞭炮聲一浪高過一浪,空氣中彌漫著硝煙的氣味。但這身邊的喜慶,不但沒有感染柴鬆,反而增加了他的無奈。這樣無趣地過了幾天,他都有些灰心喪氣了。
直到正月初八,柴鬆才自認為有了好辦法。這天天氣晴朗,蔚藍的天空飄著幾朵悠悠白雲。柴鬆吃過午飯,搬了張黃色的高靠背椅子到陽台上,他坐在溫暖的太陽光下,翻一份小報。報上有篇文章高奏凱歌,說一個白發蒼蒼的退休老人利用舉報信,扳倒了一位副省級高官。柴鬆一下子有了靈感,他拍拍自己腦袋,在心裏對自己說:“是啊,我怎麼這麼蠢呢?怎麼就沒想到舉報呢?既然我的力量微小,就該用法律維護正義嘛!我就寫我看到的這兩件事,金額隻有七萬元,同那些落馬的貪官相比,數目很小,即便反映上去,也不致讓父親丟了官。我這樣做,隻是提醒他一下,不要越陷越深!”
柴鬆頓覺輕鬆。困擾了半個月的事情,總算有了解決之道!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棕橙色的書桌前,開始寫信。經過一年的學習思考,柴鬆頭腦很敏捷,思維清晰,他下筆如飛,舉報信幾分鍾就寫完了。他把信塞進一個黃色的小信封,信封散發著一點清香,讓他有些陶醉。粘好信封後,他把信放在眼前的書桌上,自言自語起來:“爸,我並不想讓你失去官職,更不想讓你蹲監獄,隻希望你能改過自新。這是為你好,希望你能理解!”
柴鬆隨即在信封上寫下了市檢察院的地址,再把信裝進了上衣的口袋裏。他正準備去投遞的時候,老同學李樂給他打來了電話,兩人東拉西扯了一陣,李樂說:“柴鬆,你看看,天氣多好啊,要活動一下吧?”
不用說,是李樂找他踢球了。柴鬆愛好足球,在康大,他每周至少要踢兩次球,現在卻有近二十天沒都沒碰球了,這天天氣又確實很好。柴鬆心裏癢癢的,他一口應承下來,一時忘了發信的事。放下電話後,柴鬆換上一套寶藍色的長袖長褲運動服,就直奔一個中學的田徑場。
踢完球回到家,柴鬆看到父母的房間緊閉,裏麵有竊竊私語的聲音,似乎是父親和母親在說什麼隱秘的事。柴鬆也沒在意,他匆匆地洗了澡,換上一件帶毛領的橄欖綠棉襖後,顯得清爽舒適。他換好了衣服,穿了一雙有深藍色格子的布拖鞋,就往餐廳走去。剛出房門,他就看到父母親和舅舅李愛國,都坐在那套厚重的棗紅色沙發上,誰也不說話。自從李愛國當了司機,隨著這兩年吃喝多起來,他的小腹變得像皮球一樣,滾圓滾圓的。他個子又不高,今天穿一件褐色的棉襖,陷在沙發裏,就像一個褐色的氣球。
柴鬆拍拍小肚子,高聲問母親:“媽,怎麼還沒開飯啊?我已經前胸貼後背了!”
母親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一下,隻是用眼睛示意柴鬆去看父親。柴鬆這才發現,父親緊盯著自己,雙眼圓睜,眼裏火焰滾滾,似乎要將自己烤焦。他心裏一陣發慌,但馬上想到,自己又沒幹什麼壞事,一切對得住天地良心,就又平靜下來了。隨即在那個透明的玻璃茶幾上,他看到那個薄薄的黃色小信封,靜靜地躺在那兒,遠沒有以前那兩個信封氣派雄壯。
柴鬆明白了。
“看看,你幹的好事!”柴小東指著茶幾上的信,對柴鬆開火了。他十分憤怒,又有些沮喪,這種複雜的心情,使他的表情顯得很古怪。
“怎麼了,難道不是實話嗎?”柴鬆坦然而平靜地回答,他無意去想父親怎麼會看到這封信。實際情況是,柴鬆出門後,李愛蓮看見他換下的衣服太髒了,當時就打算把衣服洗了。在清理口袋裏的東西時,她發現了它。
“即使是實話,也得看什麼樣的實話!我隻問你一個問題: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是聽從良心,不講好處。古人說:明其道不計其功,正其宜不謀其利,正合我心。”柴鬆的語氣依然很平靜。在最近一年裏,柴鬆讀的傳統書籍比較多,他不自覺地引用了大儒董仲舒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