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清歡(3 / 3)

還有歌謠:“苦苦菜,花兒黃,又當野菜又當糧。”初夏一過,苦麻菜就抽穗開花,那種小黃花花印滿田坎、土路、草叢,風一吹,整個田野像是一大塊小黃花花的花布在風中抖動。

2.折耳根

老家的植物,好多喊的都是些小名兒,一些植物的學名是後來慢慢才知道的,像折耳根,也叫豬母草,學名叫魚腥草;像酸酸草,學名叫馬齒莧;像婆婆丁,學名叫蒲公英。還有許多千奇百怪的叫法,這些叫法中透著各自的情愫。

折耳根,莖和葉入藥,性微寒,味辛。扯來泡水喝,清熱解毒。用來涼拌,魚香縈繞,滿口生津。這種野菜遍及中國南北各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它突然碰到腳跟,低頭一看,才知道是臭兒根。紫紅色的莖,嫩嫩的,不小心手一觸,嫩嫩的莖就斷了。

折耳根喜歡在平緩地帶的濕潤農田邊和溝渠旁,成片地生長。肥水充盈,會長得胖胖的。《本草綱目》釋其名曰:“其葉味腥,故俗稱為魚腥草。”讀到《詩經·小雅·出車》裏的“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跑到春光裏,看那些穿著花花綠綠的姑娘,像身旁紫色的蘿卜花、豌豆花、胡豆花一樣,提款款素裙,梳著長辮子唱著歌兒,朝鄉村淡淡的笑。再看看身旁的那些草,已經笑出了聲音,咯咯胳,引來了翻飛的燕子,成群的蝴蝶。這些植物的容貌、顏色、香氣、稟性一下子出現在眼前。啊,車前草,一穗穗的花序。黃茅草,甜甜的草根。銅錢草,長長的葉柄……像大地上清純的孩子。

我和妻子歇在山坡上,靜靜享受著春天的陽光、春天的風,春天的氣息。妻子走進緩坡深處,她搖晃爬坡的樣子,她青春的臉上透出微微的細汗,我在她身後暗暗驚歎:“春天來了。”妻子回頭望著,像春天的一朵花萬種風情。緩坡深處,妻子發現了一處折耳根,我趕快圍過去,和妻子蹲在緩坡上挖著。挖了一塑料袋折耳根,正要往山坡下走,幾滴山雨下來,幾瓣花瓣落下。我和妻子拉著手。一棵路旁的麻柳樹,在風中搖了搖身子,就像那匹鄉村棗紅色的馬在雨中吃著草,時而抖動一下身子,雨滴濺濕了一身。小學校放學了,風雨中奔跑的孩子,就像那一棵棵草木一樣,紮根、拔節、抽穗、開花、結果。“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沒有雨能覆蓋那浩浩蕩蕩的蘆葦,沒有風能旋起大地上那片白雲。小雨過後,那些倒了的樹木,會抓住一點點的泥土慢慢站起來。兩隻鑽進草叢中的斑鳩,探了一下頭,咕嚕了一聲,好像是含在喉嚨的那一句“我愛你。”

聽見斑鳩的叫聲,我和妻子會心地相視而笑。我在心裏說,人老了,草木還年輕。

回到家裏,我和妻子把折耳根淘淨,用鹽、香醋、麻油涼拌,大口大口地吃,有點澀味,有點青味,吃得歡心,吃得滿嘴含英。沒有想到吃折耳根也是這麼美妙。在我的老早記憶裏,折耳根在我家鄉是用來曬幹後,做成幹菜蒸菜包子吃,記得一次在城裏工作的大叔回到家,一次吃了六個幹菜包子。我那時候卻不想吃,光想著那冒油的肉包子。

3.過路黃

過路黃是一種草藥,老家山溝稻田邊隨處可見,匍匐在山路邊,或者爬延在溝渠邊,幾天不去山路溝渠走,過路黃就匍匐爬伸到山路中間,或者攀石過溝,好像一瞬間功夫,它們就秘密占領了山路溝渠。山野裏的草木,不需要人的照顧打理,隻要是在陽光雨露裏,就會無拘無束、綠意蔥蘢地生長。

過路黃的莖是那種好看的濃紫紅色,長有淺淺的柔毛,葉片是廣心形,好像一枚枚的銅錢對稱串在柔柔的紫紅色草繩上,別名叫金錢草,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了。秋天的時候,過路黃要開純黃的花,密密鋪在銅錢一樣的葉片上,蜜蜂蝴蝶飛過來跳躍舞蹈。多看幾眼,感覺此時就是人間最美好時。

我對過路黃的美好印象,是過路黃賣給鄉供銷社的張老頭,可以變成我買零食的鈔票。那時候,過路黃生長的季節,我在放學的路上,會把過路黃一把一把扯回家,晾曬在院壩裏的石板上,等幹透後再收進一個背簍裏。一天天扯,一天天積,十多天後,背簍裝滿了我曬幹的過路黃。背到鄉供銷社賣給張老頭,5分錢一斤,一背簍的過路黃賣了,我會得到1元錢,或者1元兩三角錢。記得每次賣完過路黃,張老頭就摸著我的頭說:這麼小就曉得掙錢了?我不理他,我望著他玻璃櫃子裏擺的那一排排英雄牌鋼筆出神。他利落地說:“要那英雄鋼筆?那得賣十背過路黃。”我眼睛發光地問:“真是十背就可以買到?”張老頭點點頭。我捏著那天賣過路黃的紙幣,緊緊捏著,生怕風吹跑了。接下來,我暗暗下決心,我要扯十背過路黃,好買英雄牌鋼筆。

那時候,學校課間休息時,食堂要賣1元錢的核桃花生餅子。我從來沒有吃飽過,本來想的是用賣過路黃的錢,好好吃一次學校的核桃花生餅子。那天去供銷社看見英雄牌鋼筆,我又改變主意,核桃花生餅子不吃了,買英雄牌鋼筆。於是,每天課間休息,我就遠遠站在操場,望著學校食堂窗口那擁擠的人頭,用鼻子使勁收集著從四處散發的核桃花生餅子的香味,一次又一次咽著口水。我把褲兜裏的那一張張1元錢的紙幣,幾次拿出來摸了又摸,還是硬著心揣了回去。記得那一學期,我都沒有去學校食堂買過核桃花生餅子吃,同學韓鬆見我遠遠站在操場裏,一次分了一半核桃花生餅子給我,我根本沒有嚐到味道,核桃花生餅子就到了肚子裏。記憶裏那是最香最香的核桃花生餅子。後來,我在供銷社買到那英雄牌鋼筆後,激動地竟然忘記背我賣過路黃的背簍。我滿臉汗水跑回去,張老頭還遞給我一顆水果硬糖,把我的心給甜的。

我還迷戀過路黃的味道,穩妥圓潤,清純餘香,是那種陽光照耀,溪水洗滌的味兒,感覺身體忽然被什麼東西喚醒了,人體渴望的溫暖和通泰,在那一刻被悉數點亮。爺爺坐在夕陽的餘輝裏,用曬幹的過路黃泡的茶水,紅色裏有綠色,色彩裏泛光芒,光芒裏透霧氣。爺爺一口一口喝著。我也圍過去,端起那個鋼瓷缸子,一股草藥的味道,猛喝一口,那藥味兒,和陽光的味道,和雨霧的氣息一起打通了我身體的每一個神經每一個細胞。每天放學,爺爺把泡好的過路黃泡茶水放在木桌上,靜靜等我放學。我丟下書包的第一件事,就是牛飲那過路黃茶水,“咕嚨咕嚨”開懷極了。

原來,過路黃還有一段美麗的傳說。說是從前,有一對年青夫婦,小日子過得美滿幸福。誰知一天,丈夫突然肋下疼痛,好象刀絞針剌一般,沒幾天竟活生生疼死了。妻子哭得死去活來,請醫生剖腹一查,發現她丈夫膽裏有一塊小石頭。妻子拿著這塊石頭,傷心地說:“就這麼一塊石頭,生生地拆散了我們恩愛夫妻。”於是,她便用紅綠絲線織成一個小網兜,把石頭放在裏麵,掛在脖子上。就這樣,一直掛了好多年。一年秋天,她上山割完草,便背著一捆草下山。等她回到家裏時,忽然發現掛在胸前的石頭化去了一半。後來,這事被一位醫生聽到,醫生來到她割草的山坡,草早被割光了。醫生就把這片地周圍插上樹枝,做上記號,打算來年再說。第二年秋天,醫生再次跟婦女上山,把那片山坡的草割下來,讓婦女抱回家。不過,這一回石頭一點兒也沒有化,還跟從前一樣硬。醫生並沒有泄氣。第二年,他和那位婦女又一次上山,把那片山坡的草割下來,按種類分開,然後,再把那塊石頭先後放到每一種草上試驗。結果,終於找到了一種能化石頭的草。醫生高興地說:“這可好了,膽石病有救啦。”後來這位醫生采集這種藥草,專門用來治療膽石症。此草莖細長而平臥,常橫穿過山間田野的小路,這就是過路黃。

喝著過路黃茶水,想著這個美麗的傳說,慢慢地,心裏升起無限安定和淡然之感。自己都說不清楚這種心態到底是因為什麼,難道是自己老了?

4.枸杞尖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春采枸杞葉,名天精草;夏采花,名長生草;秋采子,名枸杞子;冬采根,名地骨皮。”蘇東坡也在詩詞《枸杞》中說:“根莖與花實,收拾無棄物。大將玄吾鬢,小則餉我客。”春天到來,滿山慢坡的人,踏春,也采春。采的最多的就是折耳根、枸杞尖了。

枸杞尖是枸杞的柔嫩莖尖,采回家的枸杞尖,可涼拌,在沸水裏過一下,濾幹水分,用香醋、鹽、香油、紅油涼拌,嫩滑、清香、可口。可炒食,先把枸杞尖用沸水燎過,切細,用來炒雞蛋,味道獨特。可做湯,枸杞尖洗淨,沸水中燙過,切段。把雞蛋煎成荷包蛋。清水燒開下煎蛋和枸杞尖,調入適量食鹽、油,便做成了一碗春陽湯。我得意給枸杞尖湯取的這名兒,那天開一菜館,首推這一春陽湯。

還說,唐代有一口神奇的枸杞井。在潤州的開元寺,井旁長有很多枸杞,高的有一、二丈,根盤結粗壯,寺裏人飲此井水,人人麵色紅潤,至八十而頭不白、齒不掉。唐代著名詩人劉禹錫也在《枸杞井》詩中說:“僧房藥樹依寒井,井有清泉藥有靈。翠黛葉生籠石影,殷紅子熟照銅瓶。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能成瑞犬形。上品功能甘露味,還知一勺可延齡。”

春天,萬物複蘇,陽氣升發,枸杞發新芽,跟著春風上山,采枸杞尖,吃枸杞尖,雖是年年春天如此,今日猛然一見,還是歡喜,好似新得一樣。

兩隻壇子

1.一隻泡菜壇

母親說,泡菜好吃,首要的是選好壇子。母親不識字,但眼睛特尖。小時候,我和母親上街買泡菜壇子。在賣壇壇罐罐碗的鋪子,母親穿梭在壇壇罐罐中間,眼睛在那些壇壇罐罐中掃來掃去。那些挺著大肚子,花花綠綠的罐子,小者高不及尺,大者超過人腰,排列齊整,形若站隊。母親站在它們中間,猶如一個統帥選良將一樣。每一個壇罐都好像認識母親,張著口,一個勁對母親說:“帶我走,帶我走。”母親轉了兩三圈,眼睛停在鋪麵門口的一隻壇子說,就這隻吧。母親選的是一隻橢圓形土壇子,中間大,兩頭小,上麵有一蓋,壇口周圍有一圈壇沿。老板把母親選定的壇子提將出來,好壇,一定是一好壇。

母親笑了笑說:我再聽聽。母親把耳朵貼在壇子的壇口,聽了一會兒說,不錯。母親讓我把耳朵貼上去,聽到“嗡嗡嗡”的聲音在壇子裏打轉。母親問我,聽到風“嗡嗡嗡”叫沒有?我點點頭,母親說,這是看壇子有沒有漏氣呢?漏氣的壇子聽不到風聲。

母親覺得還不放心,讓老板拿來一杯清水,在一圈壇沿上倒上清水,點燃一張紙後放入壇內,再迅速改上壇蓋,“撲通”一聲,壇蓋向上動了一下,看見一些壇沿水被這“撲通”一聲吸入壇子內壁。母親再次肯定地說:“是一隻好壇子。”母親看看我說,這扯壇沿水的壇子才是好壇子。

一路上,母親說,家裏的每一件東西都是細致選回來的。吃飯的木桌子是隔壁啞巴選的梨兒木,精心打的,用了一二十年,還是老樣子;那幾把鐮刀是上好的鐵,在村裏李鐵匠家打的,鋒利耐用;就連圈裏的那頭牛,身板高大、有勁,在我們家裏也呆了七八年了。就是這隻泡菜壇子,用好了,也要使上幾十年,上百年。曉得不,家裏那隻裝油渣子的罐子,是外婆留下來的,少說也有七八十年了。以後,眼睛要放尖些,不是啥子東西都可以隨便往家裏拿的。我點點頭。

泡菜壇子買回家,母親用水清洗幹淨,然後把壇子倒過來,口口朝下,把生水濾幹。母親把鍋洗幹淨,不能有半點油星星,用鐵鍋把水燒開,放上食鹽冷卻後,用新買的壇子裝上。再把洗淨晾幹的新鮮生薑,紅辣椒,花椒,大蒜放在壇子裏。記得那時候,每個時節母親會泡上不同的蔬菜。春天,在菜園子扯些新蒜,洗淨泡上。夏天在菜園子摘些嫩豇豆,黃瓜泡。黃瓜頭天泡上,第二天就可以吃了。母親說:這就是洗澡泡菜。我最喜歡吃這洗澡泡菜,一點鹽味,一點蔬菜清香,一點清脆。秋天和冬天,泡紅蘿卜最多,紅色在壇子一點一點散開,幾天功夫,泡菜水變成紅釅釅的了。“胭脂蘿卜”,是最吸引人味蕾的泡菜了。幾天功夫,泡菜壇子裏的青菜頭也都染上淡淡的紅色。要是一個玻璃壇子,那一壇淡淡的紅色,讓人感覺生活的溫暖。

這些年住在城裏,有一件東西一直不缺,那就是家鄉的泡菜壇子。母親說:“走得再遠,隻要有這泡菜壇子,就會有家鄉的味道。”

記得一次,幾個朋友在我家玩麻將,深夜肚子餓,於是,我找出一五斤裝的塑料桶土酒。朋友不依了,光這酒沒下酒菜咋喝啊。我急中生智,正好泡菜壇裏有前幾天泡下的仔薑,三下兩下撈出泡仔薑。朋友又說,就這泡菜下酒?一杯酒,一口泡薑,酒下得快,五斤酒沒幾個回合,就下得快完了,一壇泡薑吃得隻剩泡菜水。微醉中,大家都說:“這泡菜正宗,是家鄉的味道。”那一晚,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味道,都醉在那正宗的家鄉味道裏。再看那泡菜壇子,靜靜站在那裏,時而“撲通”出一口氣,像是在笑我們幾個說著酒話的人。

一口醃菜壇

醃菜壇子更像是一個滄桑的老人,坐在老屋廚房裏,靜靜守著平靜的日子。

母親用這隻醃菜壇子,把一家人的日子打理的有滋有味。一年四季醃菜壇子站在那裏,一聲不吭。特別是幹冷幹冷的冬天,霧氣彌漫之日,老屋廚房隱約傳來細微的香氣,大概是陽光、泥土、幹草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哪裏來的這些香氣,到處找,原來是這隻醃菜壇子隱隱冒出來的香氣。醃菜香了,我們對母親說。母親笑笑說:“狗鼻子呀,這麼一絲絲氣氣都聞得到。”

母親慢慢打開醃菜壇子,綠葉蔬菜與陽光照耀有關。冬天的陽光格外珍貴,從木格子窗子透下來,落在醃菜壇子上,落在泥土地上,空氣中飄搖的一點點微塵,在時而高揚,時而低飛。這醃菜是兒菜做的,帶著一點晨露、一絲陽光而來。這醃菜是蘿卜做的,帶著清新的泥土、帶著幾聲鳥鳴。這醃菜是紅辣椒做的,有一股子烈氣,猛然聞到,能夠讓人流眼淚。醃菜壇子打開,陽光跳出來,晨露落下來,花香草味以及鳥鳴聲彈起。

母親做這麼一壇壇的醃菜,是在那麼閑暇的陽光下。將那兒菜洗淨,切成細絲,然後在微微的陽光裏曬,夜晚也不收回家,就讓那些切細的兒菜,在夜露裏接受月光、星星的閃耀,晾去水氣,曬幹露氣,這時兒菜已經半蔫,微微幹了。母親就把兒菜撿進筲箕裏,撒上一層鹽,再撒上一層辣椒麵,再撒上一層花椒麵拌勻,裝進壇子密封,過上十多天,打開壇子,密封的陽光重新跳將出來,花香草味發酵出來。香,醇香。香,微香。

這兒菜做的醃菜,用臘肉蒜苔爆炒,佐以青辣椒少許,其味上舌入口,微帶麻辣,微帶陽光。再或者揭開醃菜壇子,抓一把直接下稀粥,咬得醃菜脆響,日子在這種脆響中變得異常心安。要是有時間的話,用菜油小炒,也是一碟主菜了。

現在,母親每年還做的,就是醃辣椒醬了。新鮮的辣椒上市,母親就上街去挑選上好的紅辣椒。先是把紅辣子的蒂剪了,然後洗淨涼幹,與新鮮的老薑,新鮮的青花椒一起剁碎成細末,再加入適量的鹽拌勻裝入盆子,再放到太陽下去曬,曬給一些水分。曬上幾天後,再裝入壇子築緊密封。過上十天半月,辣椒醃好了,打開辣椒醬壇子,一股酸嘰嘰的味兒撲麵而來,涼與暖,田野與大地,月光與陽光,都通通融合在這味兒裏。

我最迷戀這味兒,母親每年都給我們三兄弟一人做一壇辣椒醬,接過母親的醃菜壇子,我捧在懷裏總是迫不及待打開那蓋兒,聞那味兒,聞到那股子香。味兒打通記憶的那一刻,腦子裏不知憶起了多少往昔歲月。

月光光閃亮

月光是鄉村的衣裳。幹淨、嫵媚。

夜風輕輕搖動,星星悄悄眨眼睛,月光下的村莊顯得格外清澈。村莊披著一件潔白的外衣,像白瀑在斜坡上流瀉,像漫天的雪在青草上彙聚搖曳。

《詩經》裏有個月光坡:“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這個月光坡有許多的深情,有許多的愁腸。在青青草叢裏,月光就成了我一個人的。我沒有愁腸,我心澄明。

遠遠望去,寬闊的月光裏就我一人。

躺在月光裏,所有的世界都是我的。

展開身體,把自己鋪在薄薄的月光裏。我的刀劍已經在月光裏融化,我的嚎叫已經在月光裏消失,剩下的全是我的寂靜。這個夜晚。這個夜晚的月光。樹林,山坡,小路,山下的莊稼地……都融在月光裏,都沐浴在夜的甘露裏,一切都是那麼凝重和肅穆。我屏住呼吸,應和著宇宙的和諧和次序。

我仰躺在月光裏,我眼前就像放置了一部巨大的放映機,把我生前月光一遍遍放映出來。兒時追月,繞過那一棵棵的樹,爬過那一個個山坡,我們追到哪裏,月亮就跑到哪裏。我們跑,月亮也跑。我們走,月亮也走。我們跑過樹林,月亮就停在我們前麵的樹梢上。我們跑過山坡,月亮就歇在我們前麵的山坡上。腳下的小路幾次將我絆倒,仰頭一望,月亮就掛在前麵樹梢上對我笑。我爬起來,月亮晃動了一下,我繼續跑動,一條田埂一條田埂地跑。身後是薄薄的月光,身前是領我跑動的月亮。在那條小路上,我一次次練習追趕,又一次次後退。月出林梢的時候,我一次次抬腿跑動,又一次次慌了手腳地往回跑。現在,月光已經激不起我追趕月亮的激情,隻有躺在月光裏那一點點的舒坦和暖意了。

有一次,我在月光裏拉翻了一架子車的麥子。家裏有一塊麥田在很遠的平壩裏,麥子黃了,母親在田裏收割,我負責往家裏運送。我碼滿一架子車,就拉一架子車麥子回去。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母親還沒有收工,我還要一趟又一趟往回拉。月光下鐮刀翻飛,我的汗水滲透了衣背。偶爾,一隻夜鳥扇動翅膀從月光裏穿過,放大的身影清晰地印在月光裏,就像一副輪廓分明的剪紙。我拉著一架子車麥子走在月光的小路上,新麥的氣息彌漫在空氣裏。露水已經上來了,我拉著一車麥子艱難地在山道上前行,腹中饑腸轆轆。在爬一段山坡的時候,我可能是已經筋疲力盡了,架子車的扶手從我手裏滑落,剛到山坡的架子車突突突往回退,我跟著架子車退到了平地。一架子車的麥子砸在了地上,我惱火地坐在地上,看著架子車撬在月光下,看著散了一地的麥子。母親在麥地裏看見了,急切地喊著我的名字,我賭氣沒有答應。我一動不動地坐在月光裏,滿臉的淚水,滿臉的汗水。母親跑過來,見我坐在地上,長長出了一口氣:“我還以為把你整到起了呢?”母親拉我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長大了!長大了哦。”母親幫我重新碼好麥子,她在前麵拉,我在後麵推。夜已經很深了,月亮印在我頭頂的天空。

月光披在我身上,樸素幹淨。

還有一次,在淡淡的月光裏我寫過一封情書。那天夜裏,鄉村的夜晚格外清靜,蛐蛐在月光下鳴叫,莊稼拔節的節奏在月光下響起。小河靜靜流淌,水麵映著銀色月光。那些垂沉在天邊的繁星,像是落在我手上閃耀的珠寶。借著柔軟的月光,借著閃爍的星光,也許我會點亮心房,我會欣喜和恐懼地走到一個女孩的窗前,聲音低低,低得可以兩心碰撞,撞開一扇窗戶,像月光一樣翻身闖入她的閨房。不妨說,那夜要是沒有月光,我不會那麼激動,我不會那麼可愛。激動的跑進月光,可愛的要去月光下寫一封情書。月光裏的莊稼地。安靜的月光裏。我忽然看見那個女孩的身影,她在月光下張望。到了月光裏,一切都是那麼嫵媚。月光下的禾草,禾草上的露水。月光下的氣息,氣息裏的光芒。我迅速躲進一個草垛裏,生怕月光照見我。那些月光賊亮,它能窺視到我的心裏。我的心開始加速度跳動,我還漲紅了臉。草垛的氣息讓我平息了一下,我撫了撫跳動的心房。借著月光,我寫得飛快,那夜的月光寫進去了,那夜的氣息寫進去了,那夜的露水寫進去了。那一定是一封情感充沛的書信。要是那個女孩知道那夜的月光,她一定會沉醉,她一定會要了那夜的月光。可惜,我沒有把那封融入月光的情書送給她,我送給了大地,送給了那一夜我一個人的月光。但是我知道:“在我們充滿陽光的世界裏,我隻要花園中的長椅,和長椅上那陽光中的貓……我將坐在那兒,我的懷裏有一封信,一封惟一的短信。那是我的夢……(〔芬蘭〕伊迪特?索德格朗《一種希望》)

月光讓我度過了一個親密的夜晚。月光知道,那夜月光會伴我一直到老。

我走進夏夜涼風吹拂的月光裏。我一下子醉了下去,就像醉酒一樣醉在了月光裏。幾年前寫情書的那個氣息也彌漫過來,覆蓋了我。月光下,一個姑娘用燒灼的目光凝視著我。我是被那雙眼睛吸引住了。我們踩著月光,漫無邊際地走。走了好久,沒有誰能知道。是的,那夜月光如夢如幻,我看見姑娘白皙的臉頰上微微冒著汗水。沒有理由,隻有月光,不需要理由,那個姑娘成了我的妻子。

一場戀愛,一定要在月光裏完成。兩個人在月光裏戀愛,像月光裏做賊一樣小心謹慎。有月光,就不是光天化日之下,有藏身之處。有月光,就不會做賊心虛。兩個人彼此把心裏的月光偷飲,那一點朦朧,那一點緊張,都被月光好好的隱藏。

月光是戀愛中的一杯美酒。

鄉村的月光最適合偷情。有一個故事是說月夜偷情的。月光起來的時候,兩個不在一起的心上人兒,就開始彼此張望。望著月光,男的心想:何不去月光裏見她一麵。想著想著,就在月光裏邁開步子,翻山趟河去見心上人了。月亮一會兒出來一會兒鑽進雲裏。男的走得急,猛一抬頭,撞在一個人的懷裏。男的嚇了一跳,壓低聲音喊:“誰?”

“你誰?”碰見的那個人也壓低聲音喊。

兩個人一張口,吐出的話收不回。月光裏張大嘴巴,都聽出是誰了。

“噢,我還以為撞見鬼了呢。”

“撞見個女鬼。”

“嘿嘿,嘿嘿……偷情去了。”

“你咋知道的?”

“你走路的樣子一看就知道,隻有偷情的男人這麼走路。”

兩個男人在月夜裏遇見,心裏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個朝東,一個向西,相向走了。好多年過去了,兩個月夜裏撞見的男人才知道,原來他們都是去張寡婦家裏,一個剛出來,一個在去的路上。

偷的東西好吃。讀高中的時候,一個月不足10元生活費,常常是吃不飽肚子。下晚自習後,就饑腸轆轆,幾個同學約好偷偷溜出校門,去鄉下月光裏偷吃的。校門外有四五家農戶。冬天,農戶家的臘肉掛在外麵窗戶上,風把花的味道、水的聲音、泥土的潮濕留在臘肉上,風幹。風還把人的氣息、牲畜的臉色、鳥兒的飛翔一便帶過來,風幹。這臘肉成了風的味道了。

風就在我們耳旁,我們聽見自己的腳步在風裏響。我們的呼吸落在枯草叢裏。我們把腳步邁得很輕很輕,卻山響。強娃子說:輕點,別整的山響。我不敢開腔,生怕一開口就崩出山響的話來。燈光晃過來,偶爾一兩聲鳥的叫聲傳來。我們像貓一樣蹲在田坎上,等著,等著農戶家的燈光熄滅。一隻貓蹲在田坎的不遠處,靜靜等著。一隻狗很驚醒地站在院壩裏,四處張望。強娃子把早準備好的肉夾饃扔過去,狗一口吞了,隻見狗就開始在院壩裏打踉蹌,前腿打後腿,一會兒就臥在月光裏,不開腔了。強娃子做一個鬼臉說:狗醉求了。原來,強娃子把肉夾饃弄在酒裏泡了喂狗,狗不醉才怪。

我們蹲在地上,腿開始發麻,強娃子很有耐性,像那隻蹲在田坎的貓。對冬天的這夜晚,貓再熟悉不過,強娃子也熟悉不過。他說,看見沒有,房子裏男人開始脫衣服,馬上就要關燈了。強娃子話剛說完,房子的燈熄了,打在我們身上的燈光暗了,月光鋪了一地。強娃子慢慢站起來,作戰的時機到了。

一根長竹竿順過來,再一根綁著鐮刀的長竹竿順過來。強娃子讓我拿著竹竿伸到窗戶上,把掛著的臘肉往外撐著,強娃子就把綁著鐮刀的長竹竿順過去,用鐮刀一拉,就把用綜繩掛著的臘肉割了下來。“咚”一聲,臘肉掉在房簷下的枯草叢裏。沒等我們躍過去,蹲在田坎上的貓,像等到命令一樣,一下子射了過去,貓“媽呀老子”的叫喚了一聲,撲在掉在草叢的臘肉上。我想按過去,強娃子按住我身子,示意我不要亂動,他要等安全了再跳過去。隻聽房子裏淒淒楚楚的,男人從房子裏罵了一句:“貓,管那狗日的貓,偷臘肉總又是遭絆下去了。”強娃子一笑,迅速跳將過去,一把從貓身下把臘肉搶了過來。拉著我很快消失在夜色深處,隻聽見貓在夜裏嘶聲底裏地叫。那種還沒有明白過來的叫聲,時高時低。

強娃子沒有忘了把竹竿扔在遠處。一路上,我和強娃子心裏樂開了花,聽見小溪溝裏的水流動,就像是聽見跳躍優美的曲子。接下來,我和強娃子大搖大擺在菜地裏,扯了四五個冬蘿卜。我悄聲對強娃子說:我心跳得咚咚的。

強娃子一臉不屑:跳過求啊,又不是喊你背英語單詞,是整吃的呢。

我一下子豁然開朗,心立馬恢複平靜。

在強娃子租住房裏,吃著臘肉燉蘿卜,我還想著那貓和狗。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強娃子笑著說:貓咋知道,身後還有一個人?它以為那是風吹落下來的。看著強娃子滿嘴的油水。肚裏滿蕩蕩的,心裏那個痛快一下子鋪將開來,綻開了一朵又一朵的蓮花。

我一個人做過一次賊。山村秋天的月光裏,一隻貓頭鷹在月光撒進樹梢的時候,聲音縹緲而幽深,簡短而低沉叫起來。在這恍兮惚兮的月光裏,我騎著一輛爛自行車偷偷去見一個女孩。我誰也沒有告訴,包括那晚的月光,那一路的蘋果樹。想著女孩紅撲撲的臉蛋,就像在一天早上的陽光過後上彩塗釉,蘋果熟了,女孩熟透了。

風呼呼在我耳旁縈繞,就像一個人把嘴巴處在耳朵邊說話。那種叫人臉紅的話。風微、柔,纖細、小心,我嗅到蘋果的氣息,甜甜的,酥酥的。在月光裏,我把自行車蹬的飛快,我的心就要飛起來。我心愛的爛自行車,被我心底的那種興奮照亮,喜悅加上興奮使我攢足了勁。盡管土路的曲折、坎坷、凹凸不平,我卻能把自行車騎得異常平穩和順當。望不到頭的月光把土路鋪向遠方,幹淨、稠密、溫潤。我放開自行車龍頭,把雙臂伸展成鷹飛翔時的翅膀,向那片青草地飛去,向我的新娘飛去。

女孩住的那個小鎮,有著白玉蘭的氣息和清秀,有著與她一樣融洽的韻味。我和她在那裏約會,我們坐在黃昏的微光裏,自行車安靜地立在我們旁邊,就像一匹安靜的馬,靜靜地等待主人喚它。我的這匹洋馬兒,載著我走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承載了我的理想,和我心底的愛人。小鎮白玉蘭的氣息熱烈、急切地四處縈蕩。

一路上回想起騎自行車無數次來回奔波在小鎮之間,洋馬兒就跑得更歡了。還有那一次夜晚,在她那十幾平米的房子,她教我跳舞。燕舞牌錄音機放了一曲又一曲柔情的舞曲。到了午夜,她的興致不減,拉著我的手一曲又一曲地跳。跳著跳著,她的淚水又流出來了,我一時不知所措。我抱著她,拙笨地抱著她,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安慰話,我缺乏一種信心,一種飛翔的信心。後來,我回想:要是我那時能想到下午騎著自行車的那種愉悅,那種飛翔,她就會像一隻羔羊一樣被我吃掉。可當時,我腦袋裏一片空白,我什麼也沒有想到。自行車在門外沒有提醒我,它已經疲憊地睡去。直到天明,我也隻是抱著她,拙笨地抱著她。當我在那個夏天回過神來的時候,夏天快過完了。我邊檢討那晚的拙笨,邊飛翔在我與她相距的那段土路時,我把我們的每一個站台都想到了。想得我自己笑了,甜蜜地笑了。

那天當我飛翔落地的時候,當我停在她門前的時候,小鎮的燈亮了。那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我剛要把頭探進窗戶,就聽見一個男人在與她說話,我趕緊縮回頭,拔腿要跑,卻被一股力量牽住,我蹲下緩口氣,又伸頭看了一眼,這次他看清楚了,男的已經和女孩抱在一起。我心跳的厲害,從來沒遇到這樣的事。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床上有動靜,我趕緊慢慢退回來,推上自行車離開。

自行車飛翔不起來,我飛翔不起來,我像啥子東西被偷了一樣,心裏空落落的。月光鋪了一地,我的淚水流了一路。

記得鄉村夜裏沒有通明的燈火,隻有月光是最好的電燈。當在月夜中行走或靜坐時,仿佛隻有月光潔淨如水的光芒默默地照耀著。在月光裏吃晚飯簡直是一種享受,一碗雜麵,一碗紅苕包穀糊糊,吃得歡快淋漓。月亮懸在空中,一副笑悠悠的樣子。鄉村的月夜安靜得很,靜得能夠感覺到自己微微的喘息。一些小蟲子在田野裏悉悉索索的悄語,偶爾也還傳來一兩聲鳥的啼叫,這些聲音襯托出了月夜的質地,這是鄉村《月光奏鳴曲》。

在鄉村《月光奏鳴曲》中,狗吠聲是最高調的聲音了。一聲銅質的狗吠劃破靜逸的月夜,月夜像是被撕開一條細小的裂縫,月夜顫抖了一下,裂縫還沒有來得及縫上,接著另有一兩聲狗吠又起,接著,近的,遠的,高亢的,低吟的,頃刻間連成一片,形成洶湧澎湃樂隊。這些狗吠聲是為何響起,也許是月夜的寂靜,也許是月夜的異常氣息,讓它們集體呼應起來。

田野裏小蟲子彈奏著熟悉的單弦吉他,每個月夜它們都彈唱這個曲子,說著田野的寂寞,饑餓的體驗,死亡的恐懼。沒有人傾聽,它們是彈給田野聽的,它們是說給月光的。溫良的月光最有耐心傾聽。

月光在田野裏擺設了天下最大的一張琴,夜風充當琴師,忽左忽右的風吹來,把木門刮得哐哐響,把樹木搖的嘩嘩響,把泥土吹的嗚嗚響,天上的雲也撞得轟隆響,月亮在雲層裏鑽出鑽進的。這時候,仿佛身下的土地和月夜一起在緩緩下沉,一直沉到很深很深的靜裏,一直沉到很綿很柔的風裏。於是,站在月光裏用心傾聽,那些星星的私語聲,青草冒芽的聲音,螢火蟲搖曳的身影……就是這小小的螢火蟲,就是這月光裏的樂曲,讓月夜一下子活了起來,讓鄉村的日子活了起來。

月亮慢騰騰升起來,掛在鄉村的樹梢上,這枚時而新芽,時而滿弓,時而淡綠,時而淺藍的月亮,照亮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