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清歡(2 / 3)

然而,對於農民而言,土豆就是土豆。從地裏刨出來時,堆在老屋街沿上,要吃了,撿幾個淘幹淨丟就鍋裏煮熟就吃。那味道有一點甜,有一絲麵。再不是就把土豆丟進堂屋疙瘩火堆裏,“烤的疙瘩火,吃的洋芋果。”洋芋就是土豆。我老家把土豆叫成洋芋,是因為這家夥是洋人種的,不是我們自己的東西,我們把外國人的東西拿來,就叫洋。外國人叫洋鬼子,自行車叫洋馬兒,土豆叫洋芋。

比如,德國光土豆博物館就有三家。慕尼黑土豆博物館收藏來自世界各地的上千種土豆。除了我們經常看到的土黃色土豆外,還有紫色、黑色、紅色等顏色的土豆。形狀各異,圓的、鬆果形、月亮形、長條形的都有。德國人把土豆產業做到極致,超市裏各種土豆食品應有盡有:土豆粉,土豆條,土豆丸子,土豆燒酒,土豆蛋糕……德國人吃土豆一日三餐至少兩餐吃土豆。德國還湧現出不少土豆新事物:土豆旅館,提供與土豆有關的旅遊服務;土豆紀念碑,所有為土豆事業做出過貢獻的曆史人物都被刻在碑上;土豆圖書館,從土豆的曆史、趣聞到土豆的學術研究的書籍都能找到。在下薩克森州,青年男女熱戀時,會送給對方一個土豆,因為對當地人來說,“愛情和土豆一樣寶貴”。歐洲鄰國幹脆管德國叫“土豆國”。

這是德國的土豆,我們還是說丟在疙瘩火裏的土豆。把疙瘩火裏的土豆翻個身,讓它“撲哧撲哧”冒個氣,火焰裏“嘩嘩”響,像是一場歡奏曲一樣。十幾分鍾後,刨開燙灰,土豆冒出香氣。再在燙灰裏擼上幾下,從燙灰裏撿出土豆烤在火堆邊。挑一個放在手裏,滾燙的土豆在兩個手掌裏跳來跳去,嘴裏“噓噓噓”吹著氣。真是燙手的山芋啊。老家吃火燒土豆,有說法:一捧二吹三拍四忽悠。一捧,就是不要死心眼兒把火燒土豆抓在手裏不放,要捧著土豆不停輪換於雙掌散熱;二吹,嘴裏不停地吹氣,吹去灰燼,吹去土豆的熱氣;三拍,用手輕輕拍打火燒土豆,拍淨泥土灰燼,拍鬆燒土豆的內心;四忽悠,就是邊慢慢剝開燒土豆,嘴與燒土豆始終保持相應的距離,同時持續不斷均勻地哈氣,就像給娃兒撓癢癢、揉扭傷一樣,化開吹散燒土豆心裏的高溫熱氣。幾番下來,滾燙的土豆稍稍冷了,一邊撥著洋芋皮,一邊談笑風生,火堆旁閃出無數的亮光。吃著這燒熟的土豆,心裏是那麼殷實、踏實、平實。其實,生活不需要山珍海味,隻需靜坐下來,舒心吃上一顆火燒土豆就好了。

再有吃不完的土豆,就撿一些裝進蛇皮口袋,扛上車拉進城裏賣。土豆進城後,全部賤賣給蔬菜販子。一袋子一袋子的土豆堆在馬路邊上,也不管地麵多髒,也不管車輪卷起多少灰土揚塵。有些土豆被幾番搬運,有的散落在街上,任由行人和車輛踩踏。踩出一街的土豆味兒。我在菜市場看見過堆得老高的土豆,像一個土豆方陣,像建築工地備料時碼的磚垛子和水泥堆。這些碼在菜市場的土豆,和堆在老家街沿上的土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好在這些土豆不管怎麼搬動,它們還是那樣圓頭圓臉,不啃一聲。

這些土豆與我進城的農民兄弟一樣地位始終低下。一次,聽了《土豆花兒開》這首寫給打工農民的歌,我眼眶就濕潤了。“這個季節的老家,土豆花兒開。一壟連著一壟,鋪成紫色的海。媳婦她守著家,忙裏又忙外。盼著那好收成,等著我回來。這個季節的城市,也有土豆賣。一個大過一個,是咱最愛的菜。會不會有哪個是她親手栽,吃到了嘴裏麵,暖著咱胸懷。土豆花兒又開,迎著風兒擺,是她揮動著頭巾遠遠在等待。閑時點一支煙,心飄高樓外,我的眼前是一片土豆花兒開。……土豆花兒又開,一年又一載,出門在外的人兒其實最懂愛。城市大變了樣,咱也挺光彩,隻是心裏有一片土豆花兒開……”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土豆是最好侍弄的莊稼。驚蟄後,大地開始鬆動,春天啟程。隻要不是鹽堿地,土豆挨土就能長。在坡地田地挖好土豆窩,把土豆種點在窩裏,窩裏撒上幹農家肥,再用土把窩蓋上。一場春雨後,土豆就開始發芽。土豆曆來就是心胸開闊,樂天知命,隻要有土就能生長,不經意間,土豆就抱出了一窩土豆蛋兒。

在缺吃的年代,土豆是個寶。記得土地剛剛承包到戶,鄉親們找到了地裏種啥自己做主的感覺,用力用肥多了,那年土地種啥成啥。鄉親們見麵便是談論:今年包穀收了30背,麥子收了500多斤。相互比自己地裏的收成,那種收獲的喜悅就像村頭蘋果樹上掛著的粉彩蘋果。鄉親們餓怕了,種出來的包穀、麥子為主的糧食總還舍不得吃,全部用大竹筐、大籮兜儲存起。那一年土豆也比往年豐收,沒有儲存的地方了,家家戶戶就把土豆堆放在老屋街沿上。土豆收回家,天天吃土豆。蒸熟吃,在火堆裏烤起吃。切成絲,炒成土豆絲吃。切成片,與臘肉炒起吃。各種吃法都用上,吃得連放屁都有一股土豆味。母親說:吃了這麼多天的土豆,再吃一頓土豆攪團吧。於是,母親將新鮮土豆在籮兜裏宰成小顆粒,然後用小手磨磨成土豆漿,經水過濾土豆漿。再在柴鍋生火,邊將土豆漿緩緩倒入燒熱的柴鍋,邊用擀麵杖攪動。攪好後,舀一碗兌酸菜湯吃,土酸菜酸味,土豆攪團的韌勁一下子就出來了。土豆攪團黑裏透亮,筷子插在裏麵能從外麵看得一清二楚。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難得吃上一頓土豆攪動,一是鄉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二是土豆攪團的酸菜湯料費油水。於是,要吃一頓土豆攪團,要等新鮮土豆收回家,接二連三的雨天來,鄉親們無法下地幹活,時間空餘出來。還有油缸裏有多餘的菜油,油缸見底,是吃不成土豆攪團的。

小時候,母親把新鮮土豆去皮磨漿,濾去渣,剩下的澱粉水沉澱曬幹後,就成了土豆粉。我們三兄弟在缺吃的年代,能夠保持成長的營養,全靠母親勤勞的一雙手。母親把曬幹的土豆粉,加上白糖,邊用開水衝,邊用筷子攪拌,不一會兒,一碗土豆糊糊好了。一碗甜土豆糊,無疑會讓我們小孩子歡喜幾天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那個年代孩子們對於甜蜜食物的喜愛和表達。甜絲絲晶瑩的土豆糊讓我們三兄弟一個個長大成人,我們停滯在城市,在城市的龐大崛起和擴張中,在狹小的城市空間中衝突遊走,我們依然保持著泥土的品質和質樸,得益於土豆的恩賜。

老家隔壁的狗娃子進城打工多年,一回到老家,他就開始嚷:“他媽的,在鄉下放屁都是輕鬆的,不像城裏到處都是小心滑倒,小心這樣,小心那樣。”雖然是這樣說,狗娃子回到鄉下,轉悠幾天,卻又開始計劃著進城。一次,我回老家,在狗娃子家裏,他母親做了一頓土豆臘肉湯,我和狗娃子一邊吃一邊聊。

狗娃子問我:“《土豆花兒開》這歌聽過不?”

“聽了,心裏一顫一顫的,有點小感動。”

“寫的真好,特別是那句‘閑時點一支煙,心飄高樓外,我的眼前是一片土豆花兒開。’整的我每天一吃煙,就想起土豆花兒開。”

“嘿嘿,是想媳婦吧。”

狗娃子辯解:“不是想媳婦,是心裏那個感覺有時候需要一個東西去刨弄。心死了,就是沒有東西刨弄了,桐油燈越撥越亮啊。”

“心燈的亮堂需要撥弄。”我一驚,從鄉下回到城裏,我一直揣摩這一條“狗氏定義”,當我們對有些東西的漠視和冷淡,是不是心已死去。

土豆一直在地下行走著,那些拳頭大小的子實,很低調地放在泥土的裏麵,不去聲張,靜靜等在那裏,讓手握鋤頭的鄉親們,刨出一地的驚喜。土豆,土豆,就像進城打工的狗娃子一樣在城市的街道小巷裏謹慎穿梭遊走,他們有時候用手撐在街道的電線杆上歇一歇氣,有時候蹲在街邊行道樹下喝一口冷開水。他們是我的土豆兄弟。他們在城市遊走、生存,他們的膚色和內心沒有改變,他們和一顆土豆的膚色和內心竟是那麼一致。他們身上的氣味,就是土豆的氣味,就是村莊的氣味。

夜幕四合了,狗娃子他們回到城市的一角,吃著從家鄉帶進城的土豆。這多像梵高畫的《吃土豆的人》。梵高在給提奧的信裏說:“我一直想強調這些在燈下吃土豆的人,盤中取食所用的正是在田裏掘地的同一雙手,因此這幅畫代表了手的操勞,代表了他們如何誠實地賺取吃食。”也許梵高沒有發現土豆和人一起過冬的景象,要是發現了,他不會去畫《吃土豆的人》,也許會畫一幅《春天陽光裏的土豆》。

堆在屋角的土豆,被冬天太陽斜射進來的光線照耀著,一身的土色靜靜的。土豆就在在這樣的屋子裏打開休眠,冬天屋子不多的溫暖,一半被我們人呼吸,一半被土豆呼吸著。就在這溫暖的土屋裏,醒著的土豆開始冒芽。這是多麼早的一個春天,多麼溫暖的一幅畫。

喜感的茄子

想到茄子,不免心裏就笑了。一群人在風景名勝區的大山大水前站立,一起喊:“一二三,茄子!”相機“哢”一聲定格了一群人喊“茄子”的餘韻,一群人喊“茄子”的喜感。

我心裏鬧不明白,照相時咋是喊“茄子”,不是喊“番茄”。我對著鏡子一遍又一遍喊“茄子,茄子”,臉上就是笑不出一朵花來。看著一群人的照片,每個人喊“茄子”的樣子,那個整體效果就是“茄子”樣兒。原來,一個人喊,兩個人喊,一群人喊,喜感是不一樣的。

說到喜感的茄子,兒歌是這樣唱的:紫稈生紫葉,紫枝開紫花,紫花結紫果,紫果包芝麻。聽後,眼前就有紫色的畫麵。那紫色的茄子直溜溜的,也有橢圓的。我走進一片茄子菜園,怎麼看,就是看不出茄子的喜感來。倒是想到要是有人發怒,臉色發青發紫,立馬就有人會說:“看你那紫茄子的臉,揪得出來水。”這茄子,一會兒是一群人照片上的笑臉,一會兒又是發怒的紫茄子臉,真是喜感。想來想去,沒有哪個東西能夠像茄子這麼分明地來形容一個人前後臉色的變化了。

聽我慢慢說,茄子怕霜吧,一經霜打就萎蔫了。於是,就有了說人遇到打擊,垂頭喪氣樣子的歇後語——霜打的茄子,焉了。霜打的茄子,渾身上下像抽筋一樣沒有生氣,軟綿綿的。這霜打的茄子是形容一個人的精神的。

還有鐵茄子哦,鐵茄子也可以燒。一個故事是這樣說的:有夫妻二人修佛,每天給佛上很多的香,非常虔誠,但修了大半輩子也沒修成。二人決定去找佛祖問問究竟。於是,帶上曾經燒過的一車香灰上路了,半路上遇到了兩個強盜打劫,這夫妻二人身無分文,便向強盜勸善、講述修佛的道理。兩個強盜一聽,也決定棄惡從善,和他們一起去見佛祖。四人見到佛祖後,佛祖給了每人一個鐵茄子,告訴他們,把這鐵茄子燒上七七四十九天,燒熟後吃掉,就修成了。四人回去後,分工協作,兩個強盜每天上山打柴,夫妻二人在家中燒鐵茄子。依佛祖所言,燒了七七四十九天後,兩個強盜的茄子燒熟了,他們吃完後修成走了,而夫妻二人的茄子卻沒有燒熟。原來,夫妻二人每天燒茄子時,總是把他們自己的兩個茄子放在火頭最好的位置。這茄子又是形容一個人的境界了。

哈哈,喜感的茄子。

有味道的是,《紅樓夢》裏鳳姐做的一道茄鯗。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奉賈母之命,挾了些茄鯗給劉姥姥吃,劉姥姥吃了說:“別哄我,茄子跑出這味兒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了,隻種茄子了。”眾人笑道:“真是茄子,我們再不哄你。”劉姥姥詫異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這一口細嚼嚼。”鳳姐兒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內。劉姥姥細嚼了半日,笑道:“雖有一點茄子香,隻是還不像是茄子。告訴我是個什麼法子弄的,我也弄著吃去。”鳳姐兒笑道:“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了,隻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幹、各色幹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幹,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裏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我的佛祖!倒得多少隻雞配他,怪道這個味兒!”

這大眾的茄子菜,不曉得還有這等吃法,賈府把一道茄子也弄得如此繁華,著實讓人羨慕。我家鄉的吃法普通得很。將摘下來的新鮮茄子在土灶灶孔裏的燙灰裏,等茄子在燙灰裏哧哧吹灰冒氣,再給茄子翻個身,再在灰裏燒,再吹灰冒氣。再剝了新蒜,在木碓窩裏把蒜搗碎成泥了,舀在碗裏,加鹽,加醋。等到燙灰裏茄子水汽消歇,拔將出來,和著蒜泥吃。再者把摘下來的新鮮青尖椒也在燙灰裏擼燒,燒去燥辣味,燒去水汽,再把擼燒的青尖椒和新蒜一起搗碎成泥,與灰裏燒的茄子拌了吃,鹹鮮入味,入口飽滿。

好像鄉村的茄子和青辣椒是絕配,即便不是灰裏燒了拌蒜泥吃,也可以切成絲炒了吃,菜名叫茄辣絲。將新鮮的茄子切成絲,再將洗淨的青辣椒切成絲,油燒六七成熱下入薑絲,再依次下青辣椒絲、茄子絲煸炒,翻炒均勻,放鹽放蒜末再翻炒一兩鍋鏟即可。茄子絲綿軟,青椒絲略有硬度,軟中帶硬,綿中有辣,是夏天生活中的一道日常菜。那時候,我整個暑假早飯的下飯菜就是茄辣絲。母親先是在鐵鍋裏把茄辣絲炒好,然後把菜煨在灶頭上,再摻水做包穀珍珍飯。那平常的包穀珍珍飯,用這依然平常的茄辣絲下飯,那個暑假的每個早晨就充滿了一點新鮮,一點刺激。

袁枚《隨園食單》記有茄子的吃法:吳小穀廣文家,將整茄子削皮,滾水泡去苦汁,豬油炙之。炙時須待泡水幹後,用甜醬水幹煨,甚佳。盧八太爺家,切茄作小塊,不去皮,入油灼微黃,加秋油炮炒,亦佳。是二法者,俱學之而未盡其妙,惟蒸爛劃開,用麻油、米醋拌,則夏間亦頗可食。或煨幹作脯,置盤中。這《隨園食單》裏茄子的吃法與我們日常的吃法差不多,但我家鄉還有一種茄子的吃法,找不到出處。新鮮茄子切成小片,裹了麥麵,將菜油燒至六七成熱,將裹好的麥麵和茄子片在熱油裏炸熟,炸成微黃起鍋。微黃的麥麵清脆,裹在裏麵的茄子綿軟。也許,這炸茄子餅是民間的創造,還沒有入書。

一日,閑翻王辟之的《澠水燕談》,這日常的茄子,在江南還有其尷尬。怎麼辦,像人一樣改名字了,不叫茄子,叫落蘇。《澠水燕談》介紹說,吳越王錢鏐的兒子是個瘸子。當時江南一帶民間曾有個繞口令《茄子與瘸子》:“北邊來了一個瘸子,背著一捆橛子;南邊來了一個瘸子,背著一筐茄子。背橛子的瘸子打背茄子的瘸子一橛子,背茄子的瘸子打了背橛子的瘸子一茄子。” 另一則繞口令道:“打南邊兒來了個瘸子,手裏托著個碟子,碟子裏裝著個茄子。地下釘著個橛子,絆倒了拿碟子的瘸子,撒了碟子裏的茄子。氣得瘸子撇了碟子,拔了橛子,踩了茄子。”繞口令中的“茄”與“瘸”韻腳相同,且兩字都含“加”,黎民百姓唯恐觸犯吳王忌諱,便根據茄味似酪酥而改名為落蘇。

這喜感加尷尬的茄子,就是我們生活中的茄子。

油渣子香香

殺年豬是在熱鬧中進行,熬油渣卻在安靜中完成。

年豬身上剔下來潔白厚實的板油,用菜刀切成小塊,清水燒開後,把切成小塊的板油倒入鍋裏先煮,柴火灶裏的火劈劈啪啪燃得旺,鍋裏的小塊板油撲嚕撲嚕煮得歡。

一棵老柿子樹站在老屋前的田野裏,葉子落光了,柿子還掛在枝上,有鳥兒在樹上啄柿子,一點一點,有柿子汁液滴下來。初冬的陽光格外光亮。柿子熟了,陽光裏透著柿子的芳香。田野之上,柿子是主打色調,山間的樹葉紅,田野的柿子紅,整個世界一片通紅。在這豔麗的紅裏,飄蕩著油渣子的香味。顏色和香味的搭配,紅色和油渣子,是絕配了。

閑冬,山坡上一群牛羊在曬太陽,安靜地站在陽光裏,消遣著一段靜好時光。兩三隻小牛犢在山坡上跳來跳去,調皮地把田野的塵土彈得四處飛揚。有風翻山越嶺過來,田野開始生動起來,跳躍的,打掃腿的,跑操的,做仰臥起坐的……泥土的味道裏,夾雜著油渣子的味兒。那味兒香得跳。

一群鳥兒停在老屋脊梁上,下山的陽光落在青瓦上,像是好多五彩的羽毛在飛翔。鳥兒嘰嘰喳喳鬧著、吵著、跳躍著,交談著一天的收獲,一天的勞頓。站在夕陽裏,自己一下子被這些鳥叫聲喚醒,一種神聖感油然而生,心底那種清澈感受一下子剔除內心的塵垢而變得異常明了。雲端裏傾灑的鳥叫,雨露裏飛揚的歌聲,一個人在這種樸素而幹淨的天空下熏陶、沉思,瞬間的眼睛發亮,心裏澄明。這時候,母親煎油渣的味道飄進鳥叫聲裏,一下子感覺這是世間最簡單、最神聖的味道了。

那時候,在鄉村我把耳朵聽向四野,我把眼睛放寬到四野。耳朵聽見的,是牛羊、草木慢慢呼吸的聲音,那些細微的氣息在空氣裏遊蕩、衝擊;聽見田野裏野草在風裏呐喊,幹枯的草籽在風裏飛起又飛落,風拍打田野的聲音,像是在彈奏一曲激進的行進曲,塵土飛揚,四野茫茫;聽見一隻野兔跳進雪地裏,它把冬天的那縷陽光叼起,藏進了溫暖的土窩裏;聽見老屋門前的臘梅花細碎而熱烈地綻開,獨占了冬天的整個田野,香味濃烈搶占了冬天的半畝空氣……所有這些,我都聽見了。眼睛看見的,是那薄霧裏飄落的幾片樹葉,一寸一寸往下飄落,有好多的不舍,好多的不願意,好多的不甘心;看見那一溝溪水,放慢奔跑的腳步,凝結成冰清玉潔的冰柱,冬天陽光一照,整個鄉村都在閃亮發光;看見一頭老牛站在鋪滿陽光的田野裏,靜靜享受著陽光的沐浴,靜靜反芻著歲月的時光,時光落在牛蹄下的草窩裏,晶瑩剔透跳躍……所有這些,我也都看見了。

我從四野把耳朵和眼睛收回來,跑進老屋廚房,因為廚房香噴噴的油渣子味道已經蓋過四野的氣息。母親用漏勺把油渣子撈出來,趁熱一些放椒鹽,留一些吃本味。放椒鹽的裝進土碗裏,趁熱吃。本味的撈起來,在筲箕裏漏了油,放進土罐子裏存起。有時候,母親還在土碗裏墊上一層藿香葉子,把油渣子撈進土碗裏,還有一絲藿香的味道。跑進廚房,我迫不及待用拇指和食指以雞捕蟲子之勢,將土碗裏的油渣子叼進嘴裏。母親心疼地說:“燒啊,剛出鍋的,燒呢。”有時候,剛出鍋的油渣子一下子塞進嘴裏,隻好不停地攪動舌頭,讓滾燙的油渣子在嘴裏不停滾動。一口咬下去,滿嘴是油渣子的脆,油渣子的燙。

裝進土罐子的油渣子被母親藏了起來,有親戚來了,母親才找出來招待他們。母親藏東西的地方,有時候閉著眼睛都會想到,要麼藏在木櫃子裏,用包穀或者麥子偎著;要麼藏在案板下麵,用酸菜大缸擋著;要麼藏在廚房紅辣椒堆裏,用辣子遮著……母親前腳藏好,我們三兄弟後腳就會翻箱倒櫃找將出來,變著法兒吃,一吃本味,吃膩了,就想著那椒鹽味兒的;於是,二吃拌了鹽巴和椒麵吃,吃煩了,就想那辣味兒;於是,三吃蘸了辣子麵吃,吃得滿嘴冒油,滿嘴辣乎。一土罐子油渣子,吃不了幾吃,就開始見底了,趕快藏回原來的地方。等母親找出油渣子罐子用來招待親戚的時候,油渣子已經所剩無幾,母親大聲譴責:“狗日的老鼠子,又把我的油渣子偷吃完了。”我們三兄弟聽了,吃吃地笑,像一群小老鼠子一樣高興。

母親痛恨老鼠子,養了一隻貓,也不抵事。老弟那時候還寫了一篇作文,列出了我家貓與老鼠打交道的方法,是這樣的:

一、夜裏(白天,很少看見貓和老鼠打照麵),老鼠躡手躡腳出洞,先是一隻,貓一下子撲了上去,咬住老鼠的脖子,老鼠往死裏叫。洞裏的老鼠開始一隻接一隻出來,貓不知所措,心想,這麼多的老鼠,鬆了口去撲其它的,到了口裏的這隻咋辦。真是難為我家這隻貓了。

二、還是夜裏,一隻老鼠出洞,貓蹲在洞口,心想,汲取昨晚的教訓,不能先動,等一群出來再行動。老鼠一隻接一隻出來,貓一直蹲在那裏擺著撲捉的姿勢,眼睛都看花了,貓也沒有撲出去。嘿嘿,別笑,你要是一隻貓,也不知道咋辦才好。

三、隻有在這夜裏,老鼠跑出洞,翻房梁咬臘肉,進糧櫃偷糧,我家那隻貓卻在屋裏屋外踱著方步,不再理會那些狡猾的老鼠。從此,我家的貓和老鼠和平相處起來,誰也不理會誰。

夜裏,母親開始罵老鼠:“死耗子呢。”再罵貓:“貓呢,一隻死貓,啃都不啃一聲?”最後,母親隻好學貓叫,“喵——喵——喵”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老鼠清靜一會兒,見沒有實質性的動作,又開始武裝行動。母親又開始學貓叫上一陣子。母親和老鼠就這樣拉鋸式戰鬥著。

貓不抓老鼠,母親開始想其他辦法撲捉。糧簍,很深的那種糧簍,簍底放一些熟食,熟米飯一砣,油渣子數顆,糧簍口上放一竹棒,竹棒上放一小簸箕,老鼠進了小簸箕,小簸箕就“嘭”一聲翻進糧簍。母親聽見聲響,跑將過去,用手電筒照射著。和小簸箕一起落在糧簍底的老鼠急促地打著轉轉,母親不急,笑著,看著老鼠要跑出糧簍了,又把糧簍使勁一搖,老鼠又到了糧簍底,幾圈下來,老鼠累了,母親用火鉗把趴在糧簍底喘粗氣的老鼠夾出來,使勁夾著脖子,一會兒老鼠沒氣了。

老鼠不長記性,為了吃到糧簍底的那點油渣子,無數次鋌而走險,無數次無一例外地掉進糧簍底。母親為自己與老鼠子的這種戰鬥異常高興,隻要聽到糧簍裏的響聲,母親會從床上翻身起來,像一位戰士聽到命令一樣,箭步跑向糧簍,使勁搖晃,“嘩嘩嘩”老鼠在竹糧簍跑動的聲響在黑夜響起。這時候,我總是想起《小老鼠偷油吃》的童謠:“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嘰裏咕嚕滾下來……”想著老鼠滾進糧簍的樣子,黑夜裏我笑出了聲。

母親用豬板油煎油,一是獲得油渣,二是獲得豬油。油渣子撈出,剩在鐵鍋裏的豬油,母親也舀進一隻土罐子。透亮的熱豬油舀進土罐子,一會兒就結成又白又香的板油。吃麵了,用筷子拗一坨放在碗裏,再放白糖、醬油、醋、鹽、油辣子、蔥花,等麵煮好了,從麵鍋裏舀出滾燙的麵湯加入碗裏,先把豬油化開,隻見豬油化成一朵朵晶瑩的花花兒,再撈麵進去,撈上一大碗麵,蹲在老屋街沿上,呼嚕呼嚕吃了,渾身上下熱氣騰騰的。

用豬板油做菜,屈原在《楚辭·招魂》中做的“露雞”。其製法是,雛雞治淨,豬板油四兩捶爛;酒三碗,醬油一碗,香油少許;茴香、花椒、蔥同雞入旋子中,汁料半入雞腹,半掩雞上,約浸浮四分鍾許,用麵餅蓋旋子,再用蒸架架起隔湯蒸熟。沒有吃過這種蒸熟的雞肉。記得那時候吃得最多的就是豬油拌飯了,父母親忙的話,將煮好的飯裏舀上一小勺豬油進去,“豬油拌飯,噴香。”邊吃豬油拌飯,邊想著一句順口溜:“妖精妖怪,豬油炒菜,先炒妖精,後炒妖怪。”那時候不知道是啥意思,現在也還是不懂。但我知道,大凡妖精,都是漂亮的;大凡妖怪,都是有魔法的。漂亮能震懾人心,魔法能超越無邊。

兩種野果

1.黑泡兒

魯迅先生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寫到: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遠。魯迅先生學過醫,他對植物的叫法更多是沿用醫書上的。《開寶本草》上說覆盆子:“補虛續絕,強陰建陽,悅澤肌膚,安和髒腑,溫中益力,療勞損風虛,補肝明目。”

覆盆子這麼好,我到處查是什麼東西,後來才搞清楚,原來覆盆子就是我們家鄉叫的黑泡兒,也叫黑刺莓。我更喜歡黑泡兒這叫法,泡兒,電燈泡兒,有光。黑泡兒,那就是一盞黑電燈泡兒。於是,就想黑電燈泡兒是怎樣的一盞燈光?

黑泡兒是落葉灌木,幼枝綠色,枝幹上有白粉,長有倒刺,一不小心,就扯了衣服,掛了手指。開白花花,微香。四五月紅熟,先是淺淺的紅,再是微紅,再是深紅,最後熟透的時候,變成烏紅烏紅的。《本草蒙簍》記載:覆盆子,道旁團側,處處有生。苗長七、丈寸餘,實結四、五顆止,大若半彈而有蒂,微生黑毛而中虛,赤熟,夏初小兒竟采,江南威謂莓子。

確實,夏天我們滿山坡的尋找黑泡兒。找到後,你推我攘地摘,有的擠到黑泡兒刺上,刺的手背上全是血點點。三五成群地搶摘,連沒有成熟的,剛剛淺紅的黑泡兒也摘了,雖然吃起來還有點酸澀,卻也一顆一顆喂進嘴裏吃了。要是一個人找到一叢黑泡兒,未成熟的就留在枝頭上,等它黑紅的時候,再來摘。不幾天,一下子記起留在枝頭上的黑泡兒,就心急火燎跑到山坡上去找。哪裏還有熟透的黑泡兒,枝頭上隻剩下那新鮮的蒂兒在風中搖曳,像是鳥兒啄去的,又像是風吹落的。驚起的兩隻斑鳩,“咕咕咕”在不遠處的草叢中叫著。

狗日的羊娃三十好幾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光棍一條。養了一群羊,他說:要女人撈錘子,這些母羊都是我的女人。他天天把羊放在山坡上,就躺在草叢裏吹口哨,口哨吹累了,就開始睡覺,睡覺睡煩了,就開始想入非非。一次放學,我在樹叢裏看見羊娃把一隻俊美的白山羊牽進密林裏,很快就聽到了山羊的呻吟和咩叫。陽光從密林中透下來,斑駁地撒在羊娃身上,他幹完後,舔了舔他寬厚的嘴唇。我在心裏罵,狗日的,日羊子,不怕生個羊兒子?羊娃吹著口哨,好像剛幹圓滿一件愉悅的事情。

後來,還聽說羊娃把黑泡兒摘回家,用包穀酒泡了,天天喝上一兩杯。他說:這黑泡兒壯陽。一次,我回到家鄉,碰巧撞見羊娃,他已經老了,拄著一根木棒,他邀我到家裏去坐。我實在不想去,一想到他在密林中和那些山羊,我有種想吐的感覺。他說:來喝杯黑泡兒酒吧。聽他說黑泡兒,我跟著去了他家。三四間木房子收拾得幹幹淨淨,不像是沒有女人的人家。羊娃端出一瓷缸子黑泡兒酒,紫紅色的酒裏透著一點點的嫵媚。我說:“天天喝這個?”羊娃說:“喝了五六十年了。”那天我們都喝得酩酊大醉。我想,我是醉在那嫵媚裏了。

回到家,查老書,《綱目》記載:“采得覆盆子,搗作薄餅,曬幹密貯,臨時以酒拌蒸,尤妙。”難道羊娃也擅長醫術。

2. 野草莓

一粒莓子一滴蜜。麥收時節,看到那一穗穗成熟低著頭的麥子,總是忍不住要湊上前去聞它的香氣。我固執地認為,這麥香是母親的味道。看到每穗麥子,我都感覺那麼親近。滿山滿坡都是這種麥子成熟的顏色,有風吹來,那種麥浪滔天,麥香蕩漾,那種鋪天蓋地的美,簡直讓人沉浸在一種眩暈和窒息中。像是一幅中國畫,像是畫裏最經典的顏色,像是畫裏最樸素的氣息,像是畫裏跳躍的情感。這世間最靈動的繪畫,應該是心靈的寫真。像是一曲最自然最美妙的音樂,像是音樂裏的清亮,像是音樂裏的悠遠,像是音樂裏的沉靜。這世間最美妙的音樂,應該是麥穗搖動的自然聲響。

母親在割麥子的當兒,也不閑著,看見田埂上的野草莓熟了,就一支一支采。采多了,就用一根草係好,集成一束。母親割麥回家,背上背一背麥子,一手拿著鐮刀,一手還拿著采好的野草莓。我們迎上去,母親把野草莓一一遞給我們。我們一粒一粒摘下來,喂進嘴裏,香甜,略酸。母親問我們:“好吃嗎?”我們笑開花地說:“蜜蜜甜。”母親滿臉的汗水,滿臉的花開。後來,在城市裏看見白草莓,就想到家鄉的野草莓。買了一嚐,水淡,寡甜,根本不是家鄉野草莓的味道。

野草莓,我的家鄉也叫白地泡兒。和城裏賣的白草莓樣子是一樣的,隻是野草莓小的多,一粒一粒,像一粒粒珍珠。野草莓也是匍匐莖、複葉、橢圓形,葉子有長柄,初夏開花,聚傘花序,小小的白花花。果實由綠變白,白裏點綴的小籽呈現深紅色時,就成熟了。那白裏點綴的紅點,像一個女孩白皙臉上,點綴著紅小麻子,勻稱、好看。

野草莓味道裏有一點甜一點酸。酸甜中有麥黃風的吹拂,有陽光的沐浴,有月光的耳語,有雨露的傾訴,有母親的溫度,那甜就是自然甜、樸素甜了;那酸就是柔酸、暖酸了。夏季,我看見山裏的老太婆偶爾下山進城,擺一盆子,賣那一粒粒的野草莓,就毫不猶豫地買了,為了母親,也為了我自己心裏的那一點酸甜。

四個野菜

1.苦麻菜

苦麻菜,用手掐之,有白漿溢出。在滾燙的熱水一過,涼拌,微微的苦味,柔柔的清香。微風吹,苦菜長,荒灘野地是糧倉。母親搬到城裏住,一到初夏,總要到郊區的土路上去尋苦麻菜。

周末,隨母親到菜市場,看見郊區的老太婆在菜市場賣苦麻菜,母親就眼睛發光,像是發現金子一樣驚奇。老太婆把一籃子苦麻菜一股腦兒塞給母親,那神情像是找到一種托付一樣,充滿了滿臉的欣慰和滿足感,母親也是一臉愜意的笑容。兩個老太婆像是好久沒有見麵的知心朋友,心裏鋪開的陽光照亮彼此。

挎著一籃子苦麻菜回家,一路上母親都笑著。我想著它的名字,苦麻菜,苦麻菜,像是喊村裏的同伴狗娃子一樣。很多時候,想起這些野菜的味道,我更喜歡它們恬淡而近乎自然的命名。村裏同伴們的名字,也都像這些野菜一樣自然而平實,牛娃子、啞巴、壯娃、強娃、秀蘭、桂芳,各有各的樣粉兒,各有各的性情。

苦麻菜有種初夏陽光和泥土的清香。田坎上,土路邊,草叢裏,幾場夏雨跑過大地田野,苦麻菜帶著雨後的清新空氣。田野裏的菜蔬全是一副新鮮麵孔,茄子泛著紫色的貴族氣,翹著一個個大屁股,顯示著自己性感的身材。豇豆一個個拉出來,掛在豆架上,讓人一次又一次想到美女們抽出的一個個玉指,微風吹來,仿佛舒指輕彈。豌豆胡豆花,更像是村子裏孩子們眨巴眨巴的眼睛。油菜花開得異常熱鬧,金黃搖晃,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詩經》有:采苦采苦,首陽之下。《本草綱目》也有:苦麻菜久服,安心益氣,輕身、耐老。苦麻菜買回家,母親把苦菜燙熟,冷淘涼拌,調以鹽、醋、辣油或蒜泥,清涼辣香。苦麻菜多了,母親就用開水燙熟,擠出苦汁,做成清湯解熱。或者做成菜餡兒,蒸包子。或者青炒了,做成下飯菜。幾種吃法,都各具風味。吃了,一種微苦和清香,永遠不會忘。那種集初夏陽光和雨露,那種泥土特有的腥味,一輩子不會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