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清歡(1 / 3)

第三輯 清歡

糧食和愛情

金燦燦的穀子,黃澄澄的麥子,飽滿的包穀,圓潤的黃豆,黑臉苦蕎,我們還能記起多少。今天,讓我們再一次感受糧食的那一點點溫存,以喚起我們的胃口,找回我們的良心。

穀 子

穀子舂去那一層薄薄的皮殼,就是晶瑩白亮的大米了。

大米是鄉村的寶貝。我的鄉村水田很少,我家隻有兩分水田,便成了我家的寶。到插秧時,就像過節。我站在田坎上一把把的秧苗往水田拋,看水田的泥漿在大人的褲腿、背脊上開出一朵朵的泥花。

水田的肥沃,常常有螞蝗出沒。一會兒就有人尖叫一聲,然後就聽到水田裏響起“啪啪”的聲音,那是手掌重重地打在自己腿上,螞蝗一下子墜在水田,腿上的血流出來。泥花不再現眼,那血潤濕了我的眼睛。

或許,鄉村又流汗、又流血的勞動隻有插秧了。不把穀子當寶貝把誰當寶貝呢。

穀子成熟在秋天。水田的穀子被鋪在了院壩裏的竹席上,一兩顆穀子在竹席外曬著太陽,我躬身把它們撿拾起來,重新把它們拋向竹席。穀子跳躍著擁進竹席,它們的同伴歡呼著迎接。穀子從手裏滑落,有一種聲音溫活、柔順、濕潤,但又擲地有聲。那一兩顆穀子,就像走失了家的小孩,歡欣雀躍地擁進了家門。

鄉村把穀子變成米的方式不是用機器,是用那石碓窩舂。我幹過這種吹糠見米的活兒,心有一種磨擦感,手有一種節奏感,眼睛有一種光亮感。這活兒我樂意幹,可那時十天半月不舂一次米。

更妙的是,米糠不是用來喂豬,而是淘洗幹淨晾幹裝成枕頭。米糠裝的枕頭,讓人枕著米香進入夢鄉。

這穀子從下水田那天起,就被鄉村的人們盼著、望著,就像村裏過門的媳婦,一天不離自己男人的左右。

然而我們不得不回到世俗中來。恍惚之間,大米到處都是,我們不再為吃一頓大米飯發愁了。也不再用石碓窩舂米了,偶爾見到鄉村的石碓窩,就像一件文物一樣,在牆角立著,說不定村裏的哪個兒童剛撒了一泡熱尿在裏麵。不信,我那時就幹過這壞事。

以後,也就不再用米糠裝枕頭了,也聞不到米香的味道了。想在夢裏找尋一次,也變得很難了。

才發現,現在的米很光亮,卻沒有味道了,就像那寡味的愛情一樣,保質期越來越短了。

麥 子

五月,有一種風,專為麥子而吹。從人的背後吹來,從田間地頭吹來,讓人感覺不到它的吹拂。隻有站在麥田,齊腰的麥子簇擁著你,心裏爽快得很像灌了蜜,你才會聽到有一絲絲的風貼在你的耳邊說話,你才會感到有一絲絲的風拂在你的額頭熨燙。麥子在笑,風悄悄進了耳朵,風輕輕入了眼睛。風在你的指間,風的魂在麥子之間遊走。這風來了,隻選擇五月,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麥黃風。

五月,有一種鳥,專為麥子而叫。在鄉村的清晨,甚至夜晚,在鄉村五月的時空裏,你看不到它的身影,隻聽到它的叫聲,“快黃——快割”,這叫聲催麥子,也催人。催麥子快點成熟,催人快點準備好收割。麥子是聽得到的,那麥穗全部警覺地立著,根部黃了,麥芒黃了,隻剩下中間環節。從兩頭到中間隻需要一瞬間了。這鳥,過了五月,就好像聽不到它的叫聲了。它更像是昨天才來,今天就飛走了。鄉村把它叫“拐拐鴦”,學名叫布穀鳥,我就叫它“快黃——快割”。

五月,麥黃風一吹,“快黃——快割”一叫,第二天打開房門,撲麵而來的金黃,麥子熟了,在一夜之間。

就像年輕人火熱的愛情一樣,說熟就熟了,說完也就完了。

但,麥子熟了的時候,山歌卻在陽光裏飄然而起,一直響徹在鄉村的坡坡嶺嶺。以至現在,我一記起麥收的季節,喉嚨就癢癢的。“五月麥田亂糟糟,這叫小郎咋開刀;哪是給小妹割麥子,是跟小妹混心焦。”火辣的太陽,曬得人心裏發焦,隻有這山歌像一股清泉一樣在心裏流淌。

剛過門的新媳婦割麥,一穗穗金黃的麥芒紮得手臂又痛又癢。郎君一邊割麥,一邊心疼,喃喃地說,這狗日的太陽,曬人。接著就輕聲哼起了山歌:“太陽又大又曬人,叫聲老天快起雲;你把賢妹曬黑了,你不心疼我心疼。”媳婦低頭不語,把麥子一把又一把地擁進懷裏,“嚓嚓嚓”鐮刀被麥子擦得鋥亮,閃亮的光芒在金黃的麥地裏跳躍,像是一尾在金色海洋裏快活遊動的魚,更像是無數尾魚在飛翔。

這麼平靜的像太陽下割麥子的愛情有沒有?有!很多人的愛情就是這樣的,平靜如水,甘甜自知。

包 穀

火熱的夏天生長最茂盛的糧食就是包穀。

煩躁的夏天,看到那綠油油的包穀苗,心也就靜了。

夏天的風和雨是兩兄弟,說來就來,風從山後刮來,雨衝著熱浪,從山頭的一塊包穀地驟然而降。風刮過,雨澆過,包穀像喝醉酒一樣,搭拉著頭。

第二天,酒醒了,包穀清新地立著,葉更綠了,個兒又拔高了一節。

幾場風雨過後,包穀吐穗掛纓了。腰漸漸鼓起來,吐出了紅穗;頭頂開花,頂著星星點點的黃花粉。這時,風就有些神聖了,頂稈的花粉被吹落在腰間的紅穗上,包穀的愛情就有了結晶。

包穀成熟了,整個鄉村彌漫在一絲絲的甜味裏。包穀稈是微甜的,我們像吃甘蔗一樣吃得心裏甜滋滋的。烤包穀是微甜的,我們圍坐在火爐旁,氣息是微甜的;包穀在火爐裏散發著清香,氣息同樣是微甜的。每天早上的包穀糊糊飯是微甜的,一家人坐在石凳上,看著太陽慢慢升起,美滋滋地享受著那份甜蜜。

包穀是一種適應性很強的植物,所以在城市的百貨超市到處都有袋裝的包穀糊、包穀米之類。城裏人吃慣了白米細麵,也偶爾弄點包穀糊糊來吃。

然而,終沒有鄉村的味道。少了那種淡淡的柴火味,早沒有了那種淺淺的甜味,連顏色也讓人感覺不像包穀的本色了。

愛情的味道有時就像城裏人吃袋裝的包穀一樣,要吃出鄉村的那種味道,隻能是在心裏。不要奢望天天吃,十天半月光顧一次超市,看見躺在櫃台上的包穀,買一袋回家,不弄來吃,放在房間裏,讓整個屋子充滿一種甜津津的氣味,就像是置身鄉村包穀林,也就有了那種淺淺的讓人激動的味道。再不,放一曲輕柔的音樂,愛情就又有了一種味道,縹緲的,輕柔的,充滿了無數幻想。

黃 豆

“幹花花,淋耷耷。”是說黃豆開花的時候天要旱,結籽的時候又要澇。因而,種包穀時順代種一些黃豆,不問收成,隻當是種包穀的一種陪襯。田坎邊、塘堰邊黃豆圍成了綠色的裙帶,風起,裙舞,鄉村這個女子便開始手忙腳亂起來。

黃豆的葉采回去喂了豬,豆莢露出來,像鄉村女子渾圓的雙眼,到處放著光,閃著電。

收回家的黃豆堆在院壩裏,有的豆莢被太陽曬得炸開了,一兩顆黃豆羞澀地露出了臉,一顆跳在了地上,一顆在豆莢縫裏包著,呼之欲出。

黃豆在鄉村的身價與大米一樣,哪家媳婦做月子,沒有其他東西送,就送一升黃豆填個人情。那用意再簡單不過了,媳婦要是沒奶水,就磨些豆漿奶孩子。

我家老母牛剛生下小牛犢的那幾天,每天早上就享受那樣的待遇。用黃豆做豆漿對鄉村來說是一種奢望,可那個冬天我家院子彌漫著濃濃的甜甜的豆漿香,小牛犢吃著老母牛的奶,老母牛喝著爺爺磨的豆漿。

鄉村不像城裏,把黃豆做成豆芽的時候更少。記憶裏我家做過幾次豆芽,胖胖的黃豆芽就像隔壁的趙小丫,靜靜地躺在青青的草叢裏和我作迷藏。黃豆芽站起來走路的話,肯定是趙小丫扭著屁股的樣子。

住在城裏去買過豆芽,有黃豆做成的,有綠豆做成的,看起來很嫩,很鮮,很纖細。黃豆芽微胖,躺在大木桶裏探著頭,可怎麼看也想不起鄉村隔壁趙小丫的樣子了;綠豆芽苗條,伸展著身子,一看就知道是個城裏姑娘。一個鄉村姑娘和一個城裏姑娘站在一起,質撲與現代交融。一個做菜,一個做湯,其味鮮美。

可菜農準備的塑料袋卻大打折扣,一個黑色塑料袋遞到我麵前的時候,我就沒有做菜和做湯的任何想法了。

愛情也是一樣,一種感覺往往把許多愛情引上歧途。

愛情也像黃豆一樣,對每一個人都永遠充滿著一種微甜的誘惑。

苦 蕎

我喜歡苦蕎這種顏色分明的糧食。紫紅的蕎稈,黑紅的籽粒,青青的蕎葉,粉紅色的花。籽已結了,花卻還在開。苦蕎在收割時,有實,還有花。

這是現代人喜歡的愛情方式和結果。

所以苦蕎也是我喜歡的。雖苦蕎總是種在那貧瘠的坡地上,可一點不影響我對它的仰望。遠看,那一大片苦蕎地,像鑲嵌在秋天的下午天邊的一團紫雲,更像愛情的顏色。近看,那黑壓壓一坡厚實的黑紅蕎籽,像一顆顆會說話的星星,讓人想到愛情的那個夜晚。

我還喜歡苦蕎的韌性,再鋒利的鐮刀也難一次斬斷紫紅的蕎稈,往往要連根拔起,需要第二刀,甚至第三刀。苦蕎稈更像連接大地的經脈和血管,收割苦蕎,分明能感覺大地在顫栗。沒有一點耐性,苦蕎難成囊中之物。女孩喜歡這種耐心和細致,慢慢、細心的剝開那神奇的衣袂的感覺。

我還喜歡那有棱有角的苦蕎籽。拿在手裏,有點針刺感,刺稍稍有些鈍,但還堅硬;刺更像是在手掌裏遊走,伸手,滿手掌刺的小窩窩,能看見它走過的痕跡。有些東西能像苦蕎籽那樣給人一點針刺感,或許更有利於人記憶。比如說,愛情。

我更喜歡吃苦蕎麵蒸出的蒸糕。青綠色,有一點一點的蜂眼,吃在嘴裏細膩,有一絲抵達咽喉的微苦。就是這種味道更讓人覺得可貴,更讓人懷念。

黑臉苦蕎,是我向往的愛情,開著粉色的花,結著黑紅的籽。

黃花姐姐

黃花,黃花,像是在呼喊一個女孩的名字。

站在山野田間地頭,看見一叢叢的黃花菜,修長的綠葉片,從一叢叢的葉片中抽薹開花,每株腋丫裏,隻抽一根薹,卻開數朵花。開始是抽修長的花蕾,再是綻開黃色的花,綻開的花像百合花的樣子。“人比黃花瘦”,李清照寫的黃花,說是秋天的菊花。其實,我倒覺得這黃花更好,黃花修長的花蕾,像女子修長瘦弱的身子。黃花黃花,我低低地叫著,看著這幾個字重疊地挨著,這模樣就好比是幾叢瘦弱黃花綻放在田坎。好幾條田坎重疊,好多的黃花開了,黃澄澄一片,多麼熱鬧,好像三五成群的女子手牽著手在田坎嬉戲打鬧,那情狀讓人不知所措。把手伸向它們中的一枝,像微風拂麵,那一個個花枝開始微微顫抖,一枝花蕾捏在手裏,很乖,很柔,很嫩。

這黃澄澄的花,單純靜美。我家鄉的姑娘,說成黃花姑娘,是說姑娘的那種矜持還在,姑娘的靜美還在。鄉間野史這樣說:蘇東坡任登州知府,在位五日卻日日體察民情。令人驚異的是老蘇政務繁忙竟沒耽誤泡妞。一天晚上,老蘇由主簿帶著品民間風味,來到一個掛“黃花會館”招牌的小店,剛到大門就聞到一股奇香。主簿對這很熟,讓小二上幾個拿手好菜,老蘇特意叮囑要那有香味的。幾樣海鮮不錯,吃得舒服。最後香味菜上來,竟是一盤小鮮,而嚐一口竟鮮得老蘇渾身一顫,何人有如此高的廚藝?老蘇高聲請大師傅入席,這老蘇也是善烹之輩。大廚款款而來,一位年輕美貌熟女,和老蘇談廚論道,二人竟有相見恨晚之意。女子姓黃名花35歲了,自小識文斷字、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好烹食之技,便開個會館交結文友廚朋,隻因眼界太高竟沒有找到如意郎君。說道這魚還沒個正式的菜名,隻是黃花姑娘做法特別,味道特殊大家習慣叫黃花魚了。後來,老蘇天天晚上來吃黃花魚,和黃花姑娘閑聊,第五日老蘇走時,黃花姑娘也相隨而去了。說是老蘇回京後,想要讓皇上也嚐嚐正宗的海鮮,快馬送來,皇上吃得高興,尤其那魚最為喜歡,便傳廚師領賞,一見廚師黃花的美貌,便有收在宮裏之意。黃花姑娘開口說:萬歲,黃花已花落東坡。神宗喃喃自語:好個黃花魚,好個黃花姑娘。一句話才解了當時的尷尬。

黃花已花落東坡。我在城市蝸居多年,偶爾在人群中瞥見這樣的姑娘,她們花容不在,一瞬間的憂思和惆悵總是讓我心頭一顫,我的黃花姑娘,花落哪裏?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山裏人把種地的田坎都種上了黃花菜,說是“田坎經濟”。種地,是每家每戶一年最主要的收成。黃花菜,是用來換零用錢的。種在田坎上,能成多少就成多少,沒有想用那花花能賣大錢。種在田坎上的黃花,年年都抽新薹、發新枝、開新花。有人把這些黃花菜放在溫水裏滾過一遍,放在竹席上,在陰涼通風處攤晾,再在太陽下曬,那些花和花蕾,就漸漸曬幹了,再把那些幹花蕾搓揉、壓緊幾遍後,重新攤開來,又放在太陽下去曬,曬幾個太陽,就成為菜幹了,然後拿到鄉上供銷社去賣錢。賣了錢買鹽巴、買小孩的小響響。從鄉上趕場回來,山裏人臉上都綻開了花,像田坎上隨風搖曳的黃花花。

黃花種起來不複雜,三四月天,山裏人把地裏的活路忙完了,再到田坎把老黃花菜的苗苗勻挖一些,然後再三四株一窩栽在新的田坎上。山裏人栽植黃花菜都是在太陽落山的時候,扛著鋤頭從田坎上經過,看見那些老田坎上的黃花菜冒出的新芽,恍惚提醒一樣,掄起鋤頭就開始在田坎上勻挖那些黃花菜。落山的光芒萬丈,最後打在山裏人的背脊上,一晃而過,像是音樂廳一瞬間的閃亮。

村裏也有一個叫黃花的姑娘,高中畢業回村裏承包了幾畝地,專門種黃花。進入夏天,黃花黃澄澄鋪開來,風一吹一搖,那片地塊便湧出層層黃色的波浪,彌漫出濃烈的黃花香。黃花叢裏抽出的薹高矮一致,冒出的花蕾都低著頭,有的還微微開啟了玉唇。黃花菜的采摘時間要求嚴格,在一天當中,中午前采摘最適宜。微微開啟嘴的,就已經熟透了。最適宜的時間是:花蕾黃綠,緊實飽滿,有光澤,已經長滿,花蕾縱溝明顯,含苞待放。這種含苞待放的花蕾要在開花前一兩個小時采下。還要按一定次序,逐株逐苔逐蕾有選擇地采栽。這時候,黃花姑娘天天在地裏轉悠,身挎竹筐,一手扶花苔,一手用母指,食指和中指掐住花蕾基部,輕輕朝下一扳,就摘下含苞待放的花蕾。摘滿一筐,輕輕倒入大筐中。有的黃花花蕾剛剛摘下來,在大框中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了聲,黃花姑娘一轉身,看見大框裏躺著的花蕾裂開嘴在笑,黃花姑娘也忍不住笑出來身,風一搖,“咯咯”的笑聲在一片黃色中搖曳。一大片黃花,黃花姑娘摘不贏,就喊上我們村裏的娃兒幫忙摘。我也加入了采摘黃花花蕾的隊伍,我們跳進黃花地,首先嗅到的是濃烈的花香。那個香啊。

黃花姐姐身上也有一股好聞的氣味,混在濃烈的花香裏,好像那個氣味是從黃花姐姐的頸窩,腋窩,乳房那裏冒出來的。初夏,人一動,汗“噌噌”冒出來,這氣味更濃了。黃花姐姐肉體的香,我聞到了,其他男人也一定是聞到了,隻是那個時候,我不懂。

我們摘累了,就在緊挨黃花地的小河裏洗澡。黃花姐姐站在河邊望著我們,不下水裏來。我們喊她,她搖搖頭。黃花在她身後隨風擺動,我看見黃花姐姐撩了撩垂在臉上的頭發,我一下子覺得,她舉手投足的優雅氣質,讓我覺得她身上有一種與這個村莊不一樣的東西。我不知道那種東西是什麼,卻很強烈地感覺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彌漫到村莊的整個空氣裏。我一個猛子紮進水裏,冒出水裏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壓在身子裏的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

一天黃昏,我悄悄走進黃花地。我努力回憶當時自己是為什麼走進去的,可是怎麼回憶,都記不起來了,隻有那濃烈的黃花香壓迫著我。黃花地裏彌漫著馥鬱的芬芳,濃鬱,綿長,催人入睡。年輕人把持不住,很容易暈倒在這氣味裏,就像暈倒在愛情的懷抱中。黃昏了,一切都在最後的光芒裏悄悄退去。好像村莊的風也退去了,似乎這一切在為我的到來創造著條件,而我的到來也早已被它們洞察的一清二楚。那一刻的氣氛感染了我,我感覺黃花姐姐就在地裏的那個位置。於是,我靜悄悄在黃花地裏走,密密的黃花被我一點一點分開。在黃花叢的深處,我看見一個男人壓在黃花姐姐身上,像吸血蝙蝠一樣貼得緊緊的。他們白皙的身體就暴露在黃昏隱隱的光裏,還有那濃烈的肉香彌漫開來。我的天啦,我的心好像一下子空了,緊緊閉上眼睛,關上我黃昏裏清晰的眼睛。我的雙腳像釘在那裏一般,挪不開步,真想靠近些看得究竟,然後卻是不能。我真切感到的是,那身體裏流淌的香味一下子打翻了我。我狠心地罵了一句:臭女人。對,是臭女人。我甚至覺得,這樣香的肉體本身是無恥和臭的。

幾次從黃花地經過,我都想閉上眼睛,我好像是自己做錯事一樣害怕。黃花姐姐渾然不覺,依然大聲武氣地喊我們去她園子裏摘黃花。麵對黃花姐姐的微笑,我開始厭惡起來。一天我正低頭走路,想要快速穿過濃烈香味的黃花地。猛然抬頭便看見了黃花姐姐,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像缺氧一樣窒息。麵對她的微笑和親切的問候,我居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隻是不停點頭。她問我:“咋老躲著我呢?姐姐哪裏得罪了?”我恐懼到了極點,似乎我一張口說話,那天我看見的情境就會暴露在太陽光下。她剛剛發育成熟的胸脯一起一伏,近在咫尺,我的雙眼卻異常的模糊不清。我隻好把嘴巴緊緊閉著。一個男人走了過來,他好像認識我,一遍又一遍地說,這不是李家的小子嘛。這個男人長得高高大大的,臉方方正正的,一看就讓人喜歡。他拉了一下我的手,那手掌好大啊,厚厚實實的,有力,也很溫暖。我下意識地把手往後縮了縮。這個男人就是那天在黃花地裏與姐姐貼在一起的嗎。我語無倫次、結結巴巴地說,我有事,我要走了。多少年之後,我才明白,這是兩個多麼有情誼的人啊。

我心裏不知不覺有了一種恨意,對那個男人的恨意。散發香味的姐姐,叫這個可惡的男人霸占了,我心裏難受極了。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作男人的傷心了。我的黃花姐姐不懂。我心裏懵懂的那種愛意,她更不懂。失落,冰涼壓抑著我,覺得自己一下子被什麼丟棄了,墜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可怕深淵。啊,我的姐姐,哪裏知道身邊還有這個懵懂的少年愛她。沒有來得及長大的我,姐姐就有了這個方方正正的男人了。啊,我的姐姐,我心裏暗暗詛咒她的男人要死。村子流行詛咒,我們小家夥們以這種方式,相互詛咒著,並享受著其中的快感和刺激。

一天一天過去,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詛咒。可是,又一年夏天,姐姐的黃花地裏盛開著黃色的黃花,黃澄澄一大片。我沒有看見姐姐和那個男人出出進進。那個方方正正的男人去了哪裏?姐姐去了哪裏?這麼多的黃花都開嘴笑開了,卻沒有見他們來采摘,也沒有見他們邀約我們去園子。黃花一開,很快就謝了,花兒幹在了枝頭。黃花地裏好多的蜜蜂在飛舞,“嗡嗡嗡”叫聲黑壓壓的,像是在一遍又一遍呼喊我的姐姐。還有幾隻蜜蜂幹脆抱成一團,我也多想自己能夠變成一隻蜜蜂。做一隻蜜蜂多好,姐姐去了哪裏,我跟在她後麵,看她的肥臀,嗅她的肉香,瞅準機會落在她的胳臂上,讓她伸出白嫩的手指輕輕將我捉住,然後我再告訴她,我是哪個哪個男人。哈哈哈,姐姐到底去了哪裏?這麼多的黃花盛開,在等著她。

我不知道。蜜蜂不知道。黃花也不知道黃花姐姐去了哪裏。最後知道的是,黃花姐姐在一天黃昏跳進河裏自盡了。黃澄澄的黃花花期很快就過去了,好像是一夜的功夫。岸上翠綠的黃花隻剩下一叢叢蓬蓬勃勃的葉片了。

那個方方正正的男人從那以後就消失了,有人說那個男人憂鬱而去了,總之後來沒有聽到這人的消息。那一年黃花地就那麼荒蕪著,再後來,黃花地漸漸老了,那裏再也看不見一株黃花。而我,遠離村莊,去了城市,再也嗅不到黃花濃烈的香味了。

每年夏天,看見菜市場那些擺放整齊的黃花菜,我都忍不住要去買些回家,單單是想要嗅到那味道,想要默念一下那個黃花姐姐。

紅薯大叔

我先從紅薯窖寫起吧。紅薯窖挖在堂屋的角落裏,冬天保暖。也有挖在田坎上的,冬天陽光可以照見的田坎上。挖紅薯窖的時間選在秋天,秋陽高照,藍天白雲,地裏的紅薯挖了背回家,一時吃不完,於是就打算在屋後的山坡上挖一個地窖,把紅薯貯藏在地窖裏。為了方便,有人幹脆在堂屋挖一個地窖。村裏張二娃挖地窖有自己的一套理論:小洞口,寬窖池。洞口一人深,再轉彎挖窖池。張二娃問我:“為啥是小洞口?”

我搖搖頭,真的不懂。

“防冷風。”張二娃幹脆利落地告訴我。

“為啥要轉彎呢?”

我還是搖搖頭,真的不懂。

“防——冷——風。”張二娃一個字一個字告訴我。

我頂張二娃:“風還不是能轉彎。不是說,針尖大的窟窿能透鬥大的風嗎?”

張二娃張大嘴巴,半天說不上話。我看過張二娃挖紅薯窖,低著頭,汗一顆一顆滴在地窖的泥土上,泥土上濕成一朵花。我問張二娃:“一個紅薯窖,挖那麼好做啥?”

“你懂個求,紅薯睡在窖裏,也要感覺舒服。”

“紅薯有感覺嗎?”我繼續問張二娃。

“紅薯沒有感覺嗎?沒有感覺的,就遭凍朽求了。”

輪到我說不上話了。我相信紅薯睡在地窖裏,是感覺得到張二娃的氣息的。那麼多紅薯擠在一起,它們要說些什麼,它們見到張二娃會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歡迎嗎?

紅薯睡在窖裏,要取紅薯了,人先下到窖裏,然後外麵的人再用繩子把撮箕放下去,下到窖裏的人,撿滿一撮箕,就在窖裏喊一聲“好了”,或者用手搖搖放下的繩子,外麵的人就一點一點把撮箕拉上去。下到窖裏幹這種事的大多是小孩,撿滿撮箕提出來,再放繩子下去將孩子拉出來。孩子逞能,不讓大人拉,喜歡自己蹬著四壁上的小洞爬出來。有時候爬著爬著又掉回窖池,摔個屁股蹲兒,卻樂此不疲。

紅薯窖還有出奇之處。

那年我讀初中,叛逆少年的我和母親大鬧一架,我憤憤離家出走。母親沒有辦法,叫回城裏工作的父親,父親叫上村裏的親戚滿山滿坡找我。我躲在屋後山坡上的紅薯窖裏,從紅薯窖的石頭蓋子縫縫裏看著父親母親著急,心裏暗想:看你們怎麼找得見我。我躺在紅薯窖裏,和那些紅薯睡在一起,窖裏紅薯的腐朽氣息,以及窖壁的濕潤,都讓我感覺新奇。如果可以,我願意變成紅薯與眾多紅薯睡在一起,一聲不吭地呼吸,看父母親怎麼在外麵幹著急,我隻是一顆紅薯而已。我在紅薯窖裏睡了一覺,一覺醒來,天已經黑了,我的肚子餓了。我抓起窖裏的紅薯,用指甲去了紅薯表麵的一層皮,開始生吃紅薯,窖過的紅薯水分多,吃起來又涼又脆,還有一絲絲的甜味。我“咯嘭咯嘭”吃著,像一隻小老鼠尋找到幾粒大米一樣甜蜜。吃完幾顆紅薯,我輕輕掀開窖門的石頭蓋子,秋天的夜風涼爽,空氣清新,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搖晃了幾下身子,走出紅薯窖,悄悄蹲在屋後,窺視父母親的舉動。母親擔心地對父親說:“不曉得他在外麵餓不餓?”父親回了一句:“餓了,他就曉得回來了。”最後,我走進菜園子,摘了幾個紅番茄充饑,夜空上閃爍著幾顆星星,星星的眼睛眨啊眨,偷偷笑我。深更半夜,我偷偷溜回家了。

這件事後,一天我翻《水滸傳》,便大笑起來,我為自己的小聰明叫絕,看到書中與地窖有關的:“板底下有條索頭。將索子頭隻一拽,銅鈴一聲響,宋江從地窨子裏鑽將出來。”可見,宋江躲避那些強盜也是躲在地窖裏的。宋江那個朝代,紅薯還沒有傳到中國,地窖裏沒有藏紅薯,隻管藏人。

紅薯是一個叫陳振龍的福建人帶進中國的。

1963年,紅薯傳入中國370周年的時候,郭沫若先生填寫了一首《滿江紅》:“我愛紅苕,小時候,曾充糧食。明代末,經由呂宋,輸入中國。三七零年一轉瞬,十多億擔總產額。一季收,可抵半年糧,超黍稷。原產地,南美多。輸入者,華僑利。陳振龍,本是福州原籍。挾入藤籃試秘航,歸來閩海勤耕植。此功勳,當得比神農,人誰識?”

郭沫若先生的這首“滿江紅”讚紅薯的詞,既是一首對紅薯和引進者陳振龍的頌歌史詩,又是紅薯傳入中國後迅速種遍全國、貢獻極大的概括。可以說,中國能成為這個星球上的第一人口大國,紅薯的貢獻最大。隻要是中國人,沒有哪個不吃紅薯的,與紅薯脫得了幹係?有人說:是紅薯使中國少了流民,少了因為對土地、水源等農業生產要素的爭奪而引發戰爭。

爺爺在世的時候,給我講述過1961年中國大地上,一場持續太久的饑餓。因為饑餓,村莊裏討飯的,逃荒的越來越多。人們把一切能吃的都吃光了,連往年的紅薯葉紅薯藤都沒有了,甚至還吃一種叫觀音土的粘土。很多人活過來了,最終還是仰仗紅薯。當時有民謠:“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紅薯作為一種救命糧,是當時一根救命的稻草,同時也是演繹無數生靈悲歡離合故事的禍首。

張二娃的哥哥在外地讀書,實在餓得不行,挨餓回到村裏。家裏也沒有啥可以吃,深更半夜張二娃的老爹從集體地裏偷回一背簍紅薯,第一次做賊心虛得不行,連夜把紅薯煮了,喊家裏的人起來吃煮紅薯。張二娃的哥哥因為餓得太久,吃飽了還想吃。實在是吃得太多,撐得無法忍受,又不敢聲張,找來醫生的時候,張二娃的哥哥活活撐死了。從此,張二娃的老爹就開始瘋瘋癲癲的,在村裏到處遊說:“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我的兒呀,紅薯回來了,你沒回來……”

我對紅薯的美好記憶,來源於由紅薯提煉而成的硬實金黃卻香甜無比的麻糖。紅薯洗淨去皮,剁成小顆粒後在石磨上磨成漿,愈細愈好。取細竹或木棒捆一十字架,另取相應的一塊稀白布,四端拴於十字架上,下接一木水桶。將碾磨的紅薯漿用瓢移入布袋中,用力搖動布袋,澱粉即隨水穿過稀布麵流入桶中,直至搖幹為止。再把殘渣碾磨過濾。然後將濾幹的紅薯澱粉放入鍋中煮,同時不斷攪拌煮熟,加入麥芽發酵,待其糖化後取出糖漿,將糖漿熬製濃縮成餅狀,趁熱搓揉拉扯,後放入小簸箕成餅狀冷卻。要吃的時候,用小鐵錘和小鐵板將其敲成小塊,放進嘴裏痛快地嚼咬,咬得如雷貫耳,地動山搖。要麼輕輕含在嘴裏,咽不贏的糖水會從嘴角漏下來,舍不得,趕快“噝噝”抽氣收回嘴裏。秋天,空曠的田野上空經常響起“叮叮——當,叮叮——當……”,還有一聲聲的吆喝:“麻糖……賣麻糖。”孩子們聽見這些響聲,撲棱棱跳出來,擠到賣麻糖的攤點,嘴裏不停地咽著口水。

我最難忘的還有鄉村的烤紅薯。每次在宴席酒桌上,一陣杯觥交錯,咣當咣當的酒杯碰過,胃就開始發燒、撕扯、難受,這時,冒尖一盤烤紅薯端上來,一股不可抗拒的濃烈甜香,獨特的味道讓人一下子從酒桌上清醒回來。鄉村的烤紅薯,是在冬天烤著疙瘩火的閑暇時才有的。疙瘩火在堂屋裏熊熊燃燒,人們一邊烤火取暖,一邊烤紅薯閑聊。紅薯窖在地窖裏,下到地窖取一撮箕紅薯上來,把紅薯烤在疙瘩火堆的旁邊。用手捏一捏,隨時翻看紅薯烤的狀態。一邊烤好了,再翻轉到另一邊烤。烤紅薯急不得,一急,外麵烤焦了,紅薯裏麵還是生的。慢慢烤,用遠火煨烤,隻有這樣,烤的紅薯才色澤金黃,粘甜爽口。無論在酒桌上喝得多醉,隻要一盤紅薯端上桌子,一股馥鬱的淳香便會在酒桌上蕩漾開來,無論酒氣多麼的張狂和霸道,紅薯的甜香像是從天外降襲下來的一樣,悄悄把酒氣消褪了,一遍又一遍強烈侵入酒桌上每個人的鼻息和肺腑。一時間,酒桌上的酒不勸了,每個人都靜靜地吃著烤紅薯,享受著這鄉村烤紅薯的溫馨。

在城市漂泊的我,每每走在冬天的街頭上,一遇見烤紅薯的攤點,我總會站在那裏俯首輕輕吸氣,靜靜地享受那紅薯的悠悠甜味。呼呼的寒風裏,烤紅薯醇厚綿甜的香氣嫋嫋不絕,渾濁的城市空氣在瞬間變得有一絲甜潤。不管城裏人如何的步履匆匆,寒風中綻放的香味總能牽扯著他們的腳步,總能讓他們抽動鼻翼,輕輕呼吸這城市短暫而甜蜜的空氣。

一輛三輪車或一輛架子車,一個泥製烤爐放在架子車上,烤爐旁邊堆著紅薯,這就是烤紅薯的全部家當。烤爐更像是一個不急不躁的慢性子人,一聲不吭地站在架子車上,看慣了塵世,看慣了奔波的行人。它站在那裏,既不惱,更不喜,隻是持久地散發著熱氣和那一絲絲的甜味。停下腳步,走近烤紅薯的攤點,烤紅薯老人純樸的笑臉和質樸憨厚的鄉音一起遞過來的時候,捧在手裏熱騰騰的紅薯,和那一句醇厚的鄉音都溫暖著掌心,心裏頓時熱乎乎的。邊走邊剝開烤紅薯散發著熱氣的一層焦皮,吃在嘴裏的烤紅薯甘甜如飴。一邊吃一邊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突然想到田園的謐靜,泥土的芬芳,溪水的跳躍,真想抱著一袋子的烤紅薯回家。

贅述:世界衛生組織(WHO)經過3年的研究和評選,評出了六大最健康食品和十大垃圾食品。評選出的最健康食品包括最佳蔬菜、最佳水果、最佳肉食、最佳食油、最佳湯食、最佳護腦食品六類。而人們熟悉的紅薯,被列為13種最佳蔬菜的冠軍。同時,還列出正確吃紅薯的方法:一是一定要蒸熟煮透。二是要注意食用紅薯過量或不合理時,會引起腹脹、燒心、泛酸、胃疼等。看來,任何再好的東西都不能過量食用,適可而止。做人也當這樣。其實,紅薯在我們生活中更像是一睿智的大叔。

土豆兄弟

土豆,更像是我的兄弟一樣。圓圓的頭,圓滾滾的身子,憨厚、樸實,土頭土臉。

一進入菜市場,每個攤位像是色彩斑斕的一個展台,每個菜品像瓷器一樣光鮮,像塗上釉彩一樣發亮,不像是從地裏采摘上市的,更像是從瓷器加工廠出產的。在這些修飾化的蔬菜中,最能保持原貌的還屬土豆。土豆擠在眾多菜品中,有著大肚能容的氣質,也有憨直肥胖的容顏。

土豆滿身的泥土,鼓著腮幫子,像是有一大肚子的話要往出裏倒。往往是這樣,一肚子的話要倒,卻總躲在人群中一言不發。土豆這種品質又像是一個沉默寡言的母親,所有的辛酸,所有的苦痛,所有的表達,都在那一言不發的動作中。母親說:土豆,是最貧賤的糧食。不要操那麼多的心。土豆,最懂操勞的母親。在泥土裏,它先是一個米粒兒,再是一個玻璃蛋,再是一個拳頭;先是一個,再是兩、三個,再是一窩窩。母親在睡房裏睡覺,泥土裏的土豆悄悄在往大裏長。母親曉得,土豆不會騙她。對母親來說,土豆是鑲在泥土裏的一枚枚鑽石。一大袋子土豆,就是母親撿回的一袋子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