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詩歌的第三個特點是與原始巫術和原始宗教不可分割的密切關係。
原始巫術是從原始先民求食和增殖的願望中產生的。他們希望通過自己的意念或力量直接實現願望，達到控製外界的自然的目的，於是，就在這種虛幻的信念和錯誤的類比基礎上創造出了原始巫術。而原始咒語就成為原始巫術的一個重要手段。《山海經·大荒北經》中保留下來一首咒語式的原始詩歌：
所欲逐之（魁）者，
令曰：
“神北行！”
先除水道，
決通溝讀。
有研究者認為，這是一首“消除旱災及命令自然服從人的意誌的咒語”①，亦即出現最早的原始詩歌。原文如下：“蛋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蛋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魅，雨止，遂殺蛋尤。魅不得複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後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為田祖。魅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讀。”原始先民就是希望依靠這類咒語所具有的語言力量來實現自己支配自然、驅逐旱魅（消除早災）的願望。
原始宗教是通過祈求神靈（超自然力）、討好神靈的辦法來達到支配自然的願望。祈求的形式就是舉行各種不同形式和不同等級的祭祀儀式。與這種原始的祭祀儀式相適應，人們創作了大量的原始歌舞，不過能夠流傳下來的卻極少。《呂氏春秋·古樂篇》裏所載的“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閩。”就是這種為了敬神靈而舉行的原始歌舞。可以想見，人們在神靈的麵前載歌載舞，是一種怎樣熱烈的狂歡的場麵。所詠唱的歌詞有八段，後人附會出來八個篇名：“一曰載民；二日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日奮五穀；五曰敬天常；六曰建地功；七日依地德；八日總禽獸之極。”“載民”的“載”當“始”字講，這一闊可能是述說祖先的來曆，就像當代一些少數民族所搜集到的那些《祖先的來曆》的敘事詩。“玄鳥”是原始神話，可能也與族源有關。後麵接著是歌詠草木五穀生長的詩篇。葛天氏已不可考，據推測可能是遠古時代某一個原始部落的名稱。這八首詩歌的篇名是否有根據，是否到春秋時代還有某種形式的流傳，也已經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無疑已經留下了春秋時代的印跡。
前麵說過，中國很早就進人了原始農耕時代。同時，也就有
① 楊知勇（宗教·神話·民俗）第1-2頁，雲南民族出版社1991年。許多與農耕有關的宗教祭祀儀式。古代有一種被稱為“蠟辭”的詩歌，就是用於冬月裏舉行蠟祭的祝辭。這種“蠟辭”的淵源，可以上溯到原始的巫歌。《禮記·郊特牲》謂“伊普氏始為蠟”，其中記載了一首據傳為伊普氏時代的“蠟辭”：
土反其宅，
水歸其壑，
昆蟲勿（毋）作，
草木歸其澤。
這首與農事有關的原始“蠟辭”可以看作是原始農耕民族祈求風調雨順、農業豐收的一種宗教心理的寫照。全詩四句都是向神靈祈求的口氣：土埂啊，要結實些；水啊，不要漫流，都歸到低窪之處吧；蟲害不要危害莊稼的；雜草樹叢都要到那些有蔽澤上生長。伊省氏相傳是遠古的“天子”。＜詩正義》有“伊香、神農，並與大庭為一”的說法；（帝王世紀》又說帝堯姓伊祈，指明帝堯就是伊者氏。總之，伊普氏應是一個傳說中的部落領袖，而蠟祭是在周以前早就流行的巫風。鑒於“蠟辭”所反映的都是農耕社會的生活樣相，是否可以推斷，“蠟辭”是原始社會晚期的作品？我想，答案應當是肯定的。
原始詩歌的第四個特點是，沒有愛情的描寫。格羅塞在他的《藝術的起源》中說：“在原始的抒情詩上，除了極其粗野情況之外，卻難得看見他們敘述兩性的關係。在澳洲人，明科彼人或菩托庫多人中我們決然找不出一首戀愛歌；就是最通曉埃斯基摩人的林克也說：‘愛情在埃斯基摩人的詩歌中隻占據著極小的領域。’……在澳洲和格林蘭的所謂愛，並不是精神的愛，隻是一種很容易在享樂中冷卻的肉體的愛。我們不能否認在最低級的民族間，也會發生所謂浪漫的愛的事件，不過這隻是偶然的例外。”①我們從碩果僅存的中國各民族的原始詩歌中，讀到的都是些與原始勞作（狩獵或采集、種植）和原始宗教或巫術有聯係的詩歌，而沒有發現有所謂原始情歌的作品。有些研究者根據夏商以後，特別是收在《詩經·國風》裏的周代的民間詩歌，得出原始詩歌中有愛情詩的結論，顯然是靠不住的。格羅塞在闡發他的這個結論時，最初也是“很惶惑”、顯得戰戰兢兢的，他除了引用澳洲人和埃斯基摩人的材料外，還運用了芬蘭人類學家衛斯特瑪克（Weste二k, E. A. 1862-1939）的研究成果：“當人類的發展還在低級階段的時候，兩性戀愛的力，要比雙親擁抱幼兒的慈愛的力微弱得多。”②這種對原始詩歌的實證的研究結論，我們沒有理由不予接受。原始神話的特征
神話也是史前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如前所說，由於初民是憑借他投射於世界而形成的原始意象去經驗世界，所以他們“創作”的神話，其特點不能不是以不自覺的和非理性的藝術方式反映人類童年時代對人類自身和自然界的感知和認識，因而這些神話在“創作”它們的初民來說，就具有神聖性、真實性和真理性，並且與原始信仰緊密地粘連在一起。神話是一種以語言傳述為主，以巫術、繪畫、岩刻、紋飾和古文字符號等多種原始藝術符號表現為輔的綜合性藝術。原始神話常伴隨著儀式，成為原始文化中觀念與行為這個統一體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① 格羅塞（藝術的起與》第135頁。
0 Westernark, History。f Human Marriage, p.357．轉自格羅塞《藝術的起x》第IT3i頁。
神話大體可分為原始神話和文明神話兩大類。原始神話包括產生於史前時代的神話和一些晚近還處於氏族社會解體階段的民族中所流傳的內容和觀念都有較多原始因素的神話。其主要特點是每個神話大都是各自獨立的，所以有人又將其稱為獨立神話。文明神話主要指進人文明門檻以後產生的以帝王世係為主要內容的所謂帝係神話。其特點是神話中眾多的人神分別隸屬於某一個帝王（主神），從而組成了若幹個帝王家族世係，所以有人又將其稱為體係神話。由於中國神話很早便跨人了曆史化、人化的進程，曆史意識比較濃厚，神話與曆史交錯，神話人物與部落首領、帝王混同，天神與祖神一體，因此，中國的體係神話又稱古史神話或古史神話傳說。我們把產生原始神話的時代稱為神話時代，把產生體係神話的時代稱為古史傳說時代。中國的體係神話以天人合一為主要精神，與以神人為特征的印歐體係神話，有著比較明顯的不同。這裏我們要探討的限於產生於人類早期階段上的原始神話。
我們所能見到的神話文本，是用文字記錄下來的，那是在文字出現以後的事。由於神話主要靠口耳傳承，變異性很大，在漫長的歲月中往往會丟失或發生變異，因而我們很難看到它的原貌，而一些出現於新石器時代的岩畫上的圖像、彩陶和玉器上的紋飾，卻將某個特定時代的原始神話意象，凝固在冰冷的線條和形象中，使一些神話的意象得以以較為原始的形態保存下來，成為我們認識原始神話的重要途徑。我們力圖從神話的形象層麵人手，與後來記載的文字資料相比較，探討若幹神話的原始意象和內涵。
由於勞動實踐和社會交往的需要，可能在舊石器中期或晚期就已經逐漸產生了清晰的語言，思維發達起來，使思想和交往成為可能。如果說語言是思維的外在形式，那麼神話無疑與語言相聯係，是語言發展到一定階段時的必然產物。人類隻有能夠用流暢的語言交流思想之後，神話才有可能被創作出來，並通過口傳的方式傳播（在傳承中不斷發生著變異）。
萬物有靈觀是人類早期的世界觀。萬物有靈觀是原始宗教也是神話產生的基礎。在這一點上，二者有共同性。所謂萬物有靈觀，是指初民認為在軀體以外，還有一種精神的東西存在，這精神的東西便是靈魂，靈魂主宰肉體。世間萬物，包括人、動植物、自然界、無生物等，都具有這種屬性。他們認為，形形色色的靈魂和神靈，對人的生活或生命發生著這樣或那樣的影響，因而形成了自然祟拜。從普遍的自然崇拜，進而又發展到人格化的神靈的觀念的出現。人類創造了神，進而出現了祭祀神靈的儀式。人類對自然的崇拜，特別是對人格化的神（如月亮神和太陽神等自然神，以及後起的祖先神）的崇拜，以及對進而產生的不同層次和等級的神靈的崇拜，促使人類圍繞著這些神靈編織出一個個口頭故事。這些口頭故事，就自然而然地與原始宗教的儀式粘連在一起。
神話產生的最主要的動因，在於原始先民對自然現象的神秘莫測進行解釋的心理需要。處於低級生存階段的原始先民，對一些最常見的自然現象，如寒來暑往、季節交替、日月運行、風雨雷電、火山爆發、地震、洪水泛濫、人類和動物的來源、生老病死等現象，感到好奇卻又無法理解。而他們又時時處在自然的包圍之中，他們必須就這些問題對部落或氏族的成員做出回答，進行解釋。於是，他們便根據極為有限的知識和想象，創造出神話來加以解釋。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神話就是他們對自然和社會問題所作的第一個答案。
原始神話有哪些基本特征呢？
（一）原始神話是原始先民關於宇宙起源、人類來曆（從哪裏來、又回到哪裏去）、動植物、自然現象、神靈和部落曆史等的故事。在沒有文字之前，口頭記憶和傳承幾乎是惟一的方式。隨著生產力的進步和思維的發展，也出現了一些其它的記述方式，如把一些神話的意象鐫刻在岩石上，或刻或畫在陶器和玉器上。但這些方式，都不能代替口頭的方式。這就是說，原始神話的表述方式是多元的。
（二）原始神話中的角色——神，是作為異己的自然力量出現的，常采取獸形、人獸同體的形態，尚未完成向“人化”的轉化。
（三）原始神話是原始人以神話思維和幻想形式觀照和反映客觀世界的產物。因而神話是非理性的產物，而不是邏輯的產物。例如，現代人對於植物、動物和人在種屬之間的區別，是確定不移的，而在原始人那裏則完全不同。他們看來，由於某種突然的變故，一切事物都可以轉化為另一些事物。變形法成為原始人的一個基本認識。從而，圖騰崇拜便是原始人認識和觀照現實世界的最典型最有特點的方法之一。恩斯特·卡西爾（ErnstCassi二，1874-1945）說：“神話的最基本特征不在於思維的某種特殊傾向或人類想象的某種特殊傾向。神話是情感的產物，它的情感背景使它的所有產品都染上了它自己所特有的色彩。原始人絕不缺乏把握事物的經驗區別的能力，但是在他關於自然與生命的概念中，所有這些區別都被一種更強烈的情感湮沒了：他深深地相信，有一種基本的不可磨滅的生命一體化（solidarityof life）溝通了多種多樣形形色色的個別生命形式。原始人並不認為自己處在自然等級中獨一無二的特權地位上。所有生命形式都有親族關係似乎是神話思維的一個普遍預設。圖騰崇拜的信念是原始文化最典型的特征。”①圖騰崇拜在我國原始神話
① 恩斯特·卡西爾著，甘陽譯《人論》第105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中也留下了時顯時隱的印跡，在一些部落或氏族起源的神話中，甚至還表現得極為突出。
（四）原始神話和原始宗教構成原始意識形態的統一體。神話產生的時代，人類的精神領域受著思維能力的限製，遠沒有現代這樣的細密，也沒有現代這樣的分工。因此，各種意識形態都緊密地綜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綜合性的體係，這就是神話和原始宗教組成的統一體。由於原始神話與原始宗教的基礎都是萬物有靈觀，所以二者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原始神話常常伴隨著原始宗教儀式。可以說，無神話就無從談論宗教儀式，然而卻有許多無宗教儀式的神話。在這個原始意識形態統一體中，保存了原始先民關於宇宙起源和人類起源的哲學觀念，包括了人類關於采集、漁獵和原始農耕的各種知識，原始發明創造的科學思想的萌芽，包括了人類早期曆史和原始宗教儀式以及風俗習慣等方麵的內容，成為多種學科的總彙。
（五）原始神話所反映的內容，在我們看來是荒誕無稽的，然而對於原始先民來說，則是真實的和神聖的。惟其真實和神聖，原始神話成為原始先民崇信和遵守的信條。
（六）原始神話多半是些各自獨立的神話。神們之間的關係，主要是生殖關係（即“神聖的血族”），而尚未出現神們之間的橫向統屬關係，也未形成以一個至上神為中心的縱橫交錯的神譜或神係，即尚未發展到體係神話的階段。原始神話即獨立神話向文明神話即體係神話的過渡，其製約因素，是人類早期文明的發展。創世神話及其原始意象
開天辟地神話是原始神話（或原生神話）的重要類別之一。由於對天地山川、日月星辰的由來和種種奇妙的自然現象的發生，原始先民希望解釋而又無力加以解釋，於是便生發出許多問題、幻想出種種故事來。在先秦典籍、屈原的《天問》中還記載著那些原初的問題和想象：“邃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葺暗，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明明暗暗，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圓則九重，孰營度之？惟茲何功，孰初作之？斡維焉係，天極焉加？八柱何當？東南何虧？九天之際，安放安屬？隅限多有，誰知其數？天何所遝？十二焉分？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綜觀這許多有關宇宙來曆和日月星辰的問題，從天地分離，四維八柱，地有九圓，天有九重，日月安屬，到列星安陳，無所不包，卻沒有一個是關於天地創造的。也許在這每一個問題的背後都有一個幼稚而美麗的神話，身處現代的我們無從了解罷了。新石器時代遺留至今的若幹紋飾，向我們提供了一些古神話意象，能幫助我們了解神話的原始。
（1）第一類型的創世神話，是盤古開天辟地。這個神話始見於三國時徐整的《五運曆年紀》：
元氣潭鴻，萌芽茲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啟陰感陽，分布元氣，乃孕中和，是為人也。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雲，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嶽，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裏，肌肉為田土，發說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吐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氓。（《繹史》卷一引）
又據＜太平禦覽》七八所引徐整的《三五曆紀》：
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生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
這兩段話敘述了一個完整的開天辟地的神話。這個神話的基本情節是：1．最早宇宙尚未形成的時候，是一團星雲——元氣檬鴻，混沌未開。這團元氣開始滋生萬物，於是分出了天地，確立了乾坤，並孕育了中和之物——人類。2．在這團像雞蛋一樣的檬鴻未開的元氣之中，孕育了盤古。經過一萬八千年，天地分開了，陽清之物上升成為天；陰濁之物下降而為地。3．盤古是一位巨人，他出生在天地之間，一天變化多次。其神奇勝過天，其異能勝過地。天每天增高一丈，地每天加厚一丈，盤古也每天長高一丈，如此下來，經過一萬八千年，天的高度達到了極點，地的厚度達到了極點，盤古的身材也長得極高，成為巨人了。4．盤古死後，他的身體各個部分化生成了世間的萬物：氣息化成風雲，聲音化成雷霆，左眼化成太陽，右眼化成月亮，四肢五體化成大地的四極和五嶽，血液化成江河，筋絡和血脈化成山川道路，肌肉化成田土，發須化成星辰，皮毛化成草木，齒骨化成金石，精液和骨髓化成珠玉，汗流化成雨水，身上的種種蟲子經風的吹撫，化成黎民百姓。
這個神話見諸文字很晚，是三國時吳人徐整的著作，在此之前，未見著錄。既然是人類早期產生的原始性神話，又為什麼在此之前沒有記錄而到三國時才有徐整的記錄呢？這是因為：第一，在後來出現的梁·任肪撰《述異記》中有這樣的字句：“昔盤古氏之死也，有為四嶽，目為日月，脂膏為江海，毛發為草木。秦漢間俗說：盤古頭為東嶽，腹為中嶽，左臂為南嶽，右臂為西嶽。先儒說……古說……。”這段話裏的“先儒說”和“古說”一類的詞語，至少說明盤古的神話在秦漢間即已有流傳，並不是在三國時才出現的。第二，在現在一些少數民族（如苗、瑤、彝、白、毛南族等）中所搜集到的神話材料中，也有關於盤古開辟天地的神話。這些有關盤古開天辟地的少數民族口傳神話是淵源有自的，古代民族間征戰頻仍，民族大遷徙時有發生，後來這些少數民族大都居住在邊疆一帶，他們靠口傳和書麵（唱本和經書）兩種方式把盤古的神話傳承下來，可以從另一麵印證盤古神話的古老性質。
盤古神話的古老性，還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的陶紡輪上的太極圖飾。盤古開天辟地神話的思維，是一種與現代人完全不同的原始思維。開天辟地這一思想本身就是十分古老而幼稚的。但在這幼稚中卻透露出樸素的唯物思想，如原始先民所想象的天地未開之時，是一團“渾沌”是一團元氣，即後來科學上所說的星雲。《山海經·西次三經》：“天山，有神焉（畢玩本作神鳥），其狀如黃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渾敦無麵目，是識歌舞，實惟帝江也。”在這段把“渾沌”人格化了記述裏，雖顯然有著曆史化的痕跡，但“渾敦無麵目”的神話意象內核畢竟還是完整地保留著的。在初民經驗世界的原始意象中，是這個了無邊際、“無麵目”的“渾沌”——原始星雲孕育了盤古，而不是盤古創造了天地。盤古的基本母題有二：其一，盤古是卵生的。原始先民把“混沌”想象成是一個大的宇宙卵，宇宙卵孕育了盤古。宇宙卵是一個原始意象，原始先民從自然現象中很容易捕捉到這樣的意象，然後聯想到盤古也是從卵裏孕育出生的。其二，盤古化生萬物。身體的各個部分化生為萬物是原始人思維的一個典型。很多民族處在原始狀態時，都有過這種思維。盤古神話的宇宙卵母題，特別是“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的神話意象，在新石器時代的陶紡輪的紋飾上就顯示出來了。
湖北天門鄧家灣和孝感應城門板灣屈家嶺文化晚期遺址，湖北錘祥縣六合遺址，湖北石門石家河遺址，都出土了繪製著陰陽魚圖的陶紡輪。①上述遺址的發掘者們稱這類紋飾為太極圖飾。這些陶紡輪上的太極圖飾的發現，對於我們認識盤古神話的意象極為重要。從周易圖像學的發展史看，太極圖本指北宋周敦頤《太極圖說》所傳的“無極而太極”之圖。實際上，陰陽魚圖形太極圖最早見於明代人的著作，即明初趙揭謙的（六書本義圖考》一書，趙稱之為“天地自然河圖”。②關於該圖的來源頗有爭議，是學術史上的一樁疑案。宋代哲學家邵雍說：“先天者伏羲所畫之易也。後天者文王所演之易也。伏羲之易，初無文字，隻有一圖以寓其象數。而天地萬物之理，陰陽始終之變具焉。”伏羲畫易，文王演易，都不過是傳說而已，現在，新石器時代考古發掘的出土文物，卻向我們提供了距今4000年前陶紡輪上的太極圖像，使我們有可能把以“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的盤古神話——宇宙卵意象，追溯到4400前的屈家嶺文化時期。新石器時代紡輪上的陰陽魚形太極圖，可能是從更早些的渦紋演變而來的。原始先民從水流或氣流變化所形成的渦流現象中，想象著宇宙萬物和開天辟地、創造世界的巨人盤古就生於這宇宙卵之中，於是賦予它神秘的意義。這樣，陰陽魚形太極圖也就成為“盤古生其中”的宇宙卵神話意象的載體。
① 參閱：石龍過江水庫指揮部文物工作隊（湖北京山、天門考古發掘簡報），《考古通訊》1956年第3期；蒲顯均、蔡先啟《孝感地區兩處新石器遺址調查》，《江漢考古》1980年第2期；荊州地區博物館、鍾祥縣博物館《鍾樣六合遺址》，《江漢考古》1987年第2期；石河考古隊（湖北省石河遺址群1987年發掘報告》，《文物》1990年第6期。
② 劉紹端《論新石器時代的紡輪及其紋飾的文化含義》，《中國文化》第11期第149頁，1995年7月，北京。
盤古神話在一些少數民族中也有流行。布依族的開天辟地神話《力戛撐天》說，很古很古的時候，天和地相隔的很近，腰杆都直不起來。巨人力戛在大家的幫助下，把天撐起來。天被撐得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丈高，地被蹬下去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丈深。又用自己的牙齒當釘子，把天釘住。挖下右眼變成了太陽，左眼變成了月亮。牙齒變成了星星。力戛累死了，大腸變成了紅水河，小腸變成了花江河，心變成了魚塘，嘴巴變成了水井，脆膝和手腕變成了山坡，骨骼變成了石頭，頭發變成了樹林，眉毛變成了茅草，耳朵變成了花朵，肉變成了田壩，筋變成了大路，腳趾變成了各種野獸，手指變成了各種飛鳥，他身上的虱子變成了牛，跳蚤變成了馬。壯族神話《布洛陀》中的巨人布洛陀，布朗族神話《顧米亞》中的巨人顧米亞，哈薩克族神話《逝薩甘創世）中的巨人迎薩甘，也是盤古一類開天辟地的神性巨人。他們的共同特點是，他們是在混沌狀態（宇宙卵）中誕生的開天辟地的巨人，他們用一定的物質創造了大地、山川、河流、萬物生靈。①
（2）第二類型創世神話，是陰陽二神開天辟地造萬物的神話。（淮南子·精神訓》：
古未有天地之時，帷像無形，窈窈冥冥，芒艾澳閡，傾津鴻洞，莫知其門，有二神混生，經營天地，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於是，乃別為陰陽，離為八極，剛柔相成，萬物乃成。煩氣為蟲，精氣為人。
這個神話說的是，在混沌未開之時，有兩個神自然生成了。
①《力戛撐天》、《布洛陀》、《顧米亞》、《逸薩甘創世》，均見馬昌儀編《中國神話故事》第145-147頁，第123-141頁，第472-477頁，第263-265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6年。他們經營（創造）天地。這天地廣大得誰也不知其終點在哪裏，這天地遼闊得誰也不知其邊緣在哪裏。於是他們區別陰陽，分開八極，剛柔相成，萬物就產生了。煩雜之氣成了動物，精粹之氣成了人。“別為陰陽”的觀念，如前所說，在新石器紡輪中就已存在了。而“離為八極”的觀念，與“別為陰陽”的觀念同樣古老。上述屈家嶺文化和石家河文化陶紡輪上刻畫的是陰陽太極圖，而在許多文化類型出土的陶紡輪上，則刻畫有八角形圖飾。如：江蘇武進潘家塘的陶紡輪，兩麵刻紋，時代相當予裕澤文化中層，距今5800-5100年①；江蘇海安青墩出土的陶紡輪，屬良諸文化早期，時代距今約500（卜4500年之間②；江西靖安鄭家坳出土的陶紡輪，時代距今約為420（〕年左右③。此外，安徽含山淩家灘出土的玉板上，也繪製有一個形狀相同的八角形。這些八角形圖形與太陽崇拜有關，可能是八方（八極）觀念的象征。④紡輪上的陰陽魚圖形和八角形所包含的古老觀念，也許與陰陽二神創世的神話意象有某些關聯。
在少數民族神話中，陰陽二神經營（創造）天地的，有阿昌族的創世神話《遮帕麻與遮米麻》。⑤
（3）第三類型的創世神話，是動物創世神話。
陝西薑寨遺址出土的T16W63：1彩陶盆，在其內壁繪有兩隻青蛙和四尾小魚。薑寨遺址屬於仰韶文化半坡類型，青蛙圖案在這裏最早發現有著重要意義。在這之後的馬家窯類型、半
① 武進縣文化館、常州市博物館《江蘇武進播家塘新石器時代遺址調查與試掘》，《考古》1979年第5期。
② 南京博物院（江蘇海安青墩遺址），（考古學報》1983年第2期。
③李家河等《樊城堆文化初論——談江西新石器時代晚期文化》，《考古與文物》1989年第2期。
④ 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安徽含山淩家灘新石器時代墓地發掘簡報）；陳久金、張敬國（含山出土玉片圖形試靠），（文物》1989年第4期。
⑤《遮帕嘛與遮米麻》，見馬昌儀編《中國神話故事》第521-533頁。山類型、馬廠類型，到齊家文化和四壩文化中，蛙形紋飾雖有所變形，但這個傳統一直延續了二三千年。薑寨彩陶盆內壁繪製的青蛙和小魚，以及此後形成的這一文化傳統，可能隱含著一個古老的創世神話的意象。青蛙和魚可能是某個悠久曆史的氏族或部落先民們神話中創世的大神，它們在渾沌未開中創建了宇宙。
魚和青蛙創世的神話，在一些現代民族中還能見到。現在居住在雲南省的哈尼族，是古氏羌人的一支，遠古時就居住在甘青一帶高原地區，後來南遷，經四川至雲南定居下來。該族的創世神話《天、地、人》說，汪洋大海中的一條大魚，把右鰭往上一甩，變成了天；把左鰭向下一甩，變成了地。把身子一擺，從脊背裏送出來七對神和一對人。世間有了天和地，有了神和人。天地高低不平，神們拖著金犁、銀耙，把天犁平了。犁地耙地卻不平，耙著的地方成了平壩，耙落了的地方成了大大小小的山峰，犁溝成了深淺不同的山穀，浸水的山穀成了湖泊和河流。從大魚脊背裏出來的那對人，男的叫直塔，女的叫塔婆。塔婆懷了孕，生下二十一個娃娃。有虎、鷹、龍，剩下的九對是人。龍當了龍王，給塔婆三竹筒東西：第一個竹筒是金銀銅鐵和珠寶；第二個竹筒是稻穀、草木；第三個竹筒是牛馬豬雞和飛禽走獸。神們用牛的眼睛變成閃電，牛的皮變成響雷，牛的眼淚變成露珠，牛的鼻涕變成雨水，牛的氣息變成雲，牛的兩顆尖牙變成啟明星和北鬥星，其它牙齒變成滿天星鬥，牛的四腿變成東西南北的頂天柱。從此，天地間有了萬物，分出了晝夜。①流傳於雲南省墨江縣的哈尼族中的一則神話《青蛙造天造地》則說，天地是青蛙造的。青蛙吐出的沫子和吐出的剩骨頭變成了陸地，青蛙的手臂
①（天、地、人），見《山茶｝雜誌1傭3年第4期，昆明。上廚一泡屎變成了天。黑眼珠變成了太陽，白眼珠變成了月亮。血灑在天上變成了星星。血肉變成了雲霧風雨。①青蛙在這裏被奉為創世神。哈尼族現在還流傳著的魚和蛙創世神話，與從薑寨到四壩文化彩陶盆上的蛙神話意象是吻合的，也許這就是他們從遠古時代繼承下來的文化遺產。人類起源：葫蘆生人神話
圍繞著人類是從何而來的這一疑問，原始先民作出了種種奇妙的答案。人類起源神話，是產生最早的推原神話之一。它既是人類對自然現象的追索，又是人類對社會現象的探求，因為有了人就有了社會。關於人是怎麼來的，不同民族不同部落有著各不相同的解釋。根據典籍神話和已經搜集起來的神話文本，大致有以下幾種模式：肢體化生型、造人型、卵生或葫蘆生人型、感生型和石頭生人型等。下麵我們根據新石器時代陶器和岩畫上的紋飾所提供的神話意象，來談葫蘆生人神話，兼及卵生人神話。
仰韶文化半坡類型的西安半坡、陝西薑寨、北首嶺、渭南史家、眉縣楊家村等新石器時代遺址，屬於廟底溝類型的甘肅甘穀西坪和石嶺下類型的武山縣傅家門等遺址，屬於馬家窯類型的甘肅永登、臨挑等遺址，都出土了葫蘆形彩陶瓶（壺），而且有的葫蘆形彩陶瓶（壺）的腹部，還繪製著紋圖。甘肅甘穀西坪出土的人麵貌魚彩陶瓶，其腹部繪有身體彎曲、尾交首上、充滿著生命力的人麵蛻魚紋飾。甘肅武山出土的馬家窯文化石嶺下類型
①《青蛙造天造地》，見雲南省民間文學集成編輯辦公室編《哈尼族民間文學集成》第25-29頁，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90年。的人麵貌魚紋彩陶瓶，其腹部也繪有一個人麵貌魚紋圖像。這兩件彩陶瓶及其腹部所繪製的貌魚人麵紋圖，所表現的可能是“葫蘆生人”神話的意象。
這個圖像上的“魚”紋，可能是統魚，也可能是晰蠍。統魚，俗稱娃娃魚，狀若晰蠍。無論是娘魚，或晰蠍，其共同的特點是水陸兩棲動物，在古代都是受到祟拜的動物。皖魚或晰蠍是被先民所崇拜的“龍”的原型。有記載以來，“所謂‘龍’，就是古人眼中鱷類、蛛螺及晰蠍類動物的名稱。”①在新石器時代，晰蠍在世界許多民族中都是先民崇拜之物。澳大利亞人的圖騰中，在陸上的動物中，通常以袋鼠為圖騰；而在兩棲類中，就有蛇類和硯晰踢。原始先民所以把晰蠍當做圖騰來崇拜，首先與當地當時的自然條件和物種有關。據報道，中國科學家近年在新疆發現了貌魚這個曾經在新石器時代存活過的物種，數量相當稀少，是謂稀有珍奇物種。新疆距甘肅相對較近，生態氣候有相似之點，似可推論甘肅省的甘穀和武山一帶，在新石器時代曾是貌魚的家園，貌魚受到先民的崇拜和神化是不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