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紅豆是在天姥山中。山中有闊溪,那樹就站在溪岸,腰微佝,有小風掠過,遽起一陣低喟,樹影婆娑。原以為紅豆樹該是嫋嫋婷婷婀娜豔俏的那一種輕盈的浪漫,抑或有如火的熱切,這會兒看到的卻似乎是一位極憂鬱的少婦,引頸遠眺一番,複垂下美眸歎息,連四野都黯然起了惆悵。
“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怕黃昏不覺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蹄痕壓舊蹄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裙帶寬三寸。”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後。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
“若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受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秋空裏,忽然起了古老的怨歌。其悲苦使得寒山瑟瑟,逝水也不覺嗚咽。
據說這棵紅豆樹是百裏大山裏殘剩下的唯一的一棵。既然是唯一的一棵,還有什麼可以相思的。或許也正是這唯一的一棵,才更有必要去相思。是相思那些已經被伐去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的相思樹?是相思李太白夢遊天姥對天姥的那一點癡念?是相思王輞川低喚過相思樹對相思樹有著深切的理解?
深秋的風貼地悄走。在竹影搖窗的月夜,在雨打芭蕉的黃昏,在鶴唳長空雁陣南歸的霜晨,在歸巢的暮鴉繞樹三匝的聒噪裏,一棵孤獨的紅豆,該是怎樣無盡地向溪飲泣對風低喁!歲月能抽幹一個人的思緒,也會抽枯一棵樹嗎?
我摘下一片樹葉,掐得很輕。紅豆是有靈性的,聽說碰破一塊皮,便會有白漿出來,汩汩長流不可止遏。如此纖敏的性靈,是絕計傷害不得的。我欲帶走一片紅豆葉,是怕認識了再忘掉,還是為使它的相思不至於僅是一相情願永遠無望?看它一樹碎葉,繁複瑣細,仿佛心思縝密得過於排解不開,濃蔭過於沉重。我欲帶走一片紅豆葉,是讓它知道有人記得這裏有一棵相思樹在為一份如火的相思而執著地樹立著。
我自己因此也擁有了一枚羽狀複疊的相思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