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們跟隨村民來到祠堂,加入到喊船活動的下一環節。白天的迎神活動結束後,對神的讚頌才開始。唱船的也是清一色男丁,年齡都在六十歲以上,兩三人共用一個歌本,手持響器的伴奏者則沉默地聽憑雙手慣性地敲打頭腦中熟稔的樂音。被人群填滿的祠堂頓時顯得擁擠,戶外是如鉛般沉重的夜色,而全村男女老幼都圍攏在祠堂的燈火處,每個人都扮演著旁觀者和表演者的雙重角色。手抄的歌本是豌豆大小的楷體字,既有鄉野之風的草率,也有師法古帖的流美,應出自讀過鄉間私塾的老者之手。唱船的時間很長,從晚上八點開始,持續到淩晨。讚船的內容,包含著陳述村史族史、對農耕社會的瞭望、對神君的禮讚、對天地農事五常的說教、對善惡是非忠奸的辨析等等,相當龐雜的內容。我懷疑,隻要精力允許,他們可以無休止地說唱下去。在讚神的幾個段落間,每家每戶的代表列在神像前,在讚船的老者吟唱時,人們則齊聲應答“好”字,以祈求吉祥如意。期間,白天遊神的少年,則手持彩旗,伴隨著樂聲,作出劃船的動作,圍觀的人們則歡呼、喝彩。影子在人們的臉上晃動,香火的藍煙氤氳在窄小的空間,興奮感、疲倦感、茫然感,寫在人們臉上。
在唱船活動進入高潮的時候,婦女們也開始在祠堂偏房的廚房裏開始忙碌起來,她們將一種混合著糯米、大蒜、芹菜、辣椒、芝麻、香油、鹽的食物(俗稱“元宵羹”),放入沸水的鍋中煮,直至成為米糊狀。不知什麼時候,祠堂裏已經擺起了十幾桌,祠堂外的廣場上也擺了十幾桌,每個活動的參與者以及遊客,都獲得了分享食物的機會。男人們則就著食物飲糯米酒(也叫“元宵酒”)。此時,喧囂的祠堂終於獲得平靜,像暴風驟雨後的天空隻留下淅淅瀝瀝的小雨點。耗盡精力的人們,輕聲地說笑,食物和酒,在他們的唇舌間,發出愉快的輕微的響聲。田野遠端叢林下的村舍裏,公雞開始打鳴,在受到白天鑼鼓聲和鞭炮聲,以及壯觀的遊行隊伍的驚嚇後,此刻它們恢複了應有的神氣,它們沒法不在這個鍾點醒來、鳴叫,除非改變它們的基因。
我在思索,除了這唱船儀式,還有什麼活動能夠將全村、全族人凝聚起來,共同參與和行動?對於我這個來自城裏的旁觀者來說——這一切,不可謂不陌生,因而帶給我的興奮感,大於參與其中的村民的感受。但正因為這一點,也使我感到,我是個局外人,我與這被諸神眷顧的村莊,與這狂歡的村民之間,存在著隔閡。我隻是個觀察者,而不是像村民一樣具有雙重角色。這一天,他們全身心投入到喊船活動,與他們村莊的保護神共舞,並從內心對美好生活的祈求中,獲得被神靈賜予的機會。他們內心莊重,神情虔誠,以免因輕慢和褻瀆神靈,而遭受厄運。
喊船,是民間正月送神活動的一部分。與此相類似的,還有撫州南豐等地的跳儺活動。吉安以南的贛州,此類活動則更多,比如寧都縣田頭村的裝古史、於都縣寒信峽的水府廟會等等。作為一種“古老的記憶”,喊船,仿佛也讓我們窺見古人的文化觀念和意識,在他們的精神生活當中,神靈崇拜、祖先祭祀、辟邪禳災、生殖繁衍等訴求,自有其合理的邏輯。誠如陶思炎先生所說:“(民俗藝術)是作為文化傳統的藝術符號,在歲時節日、人生禮俗、民間信仰、日常生活等方麵的應用。”歲時節令的民俗活動,正是農耕文明的產物,反映著人們對天道的敬畏以及上天意誌和生活中未知世界的主觀揣測和理解。正月十六,在萬安縣彩旗烈烈的鄉村——沙坪,喊神,迎神,送神,成為每個村民心中怦然心跳的動詞。無論喊船也好,跳儺也好,裝古史也好,乃至於蔡邕所言的貼神荼、玉壘也好(蔡邕《獨斷》:“十二月歲競,常以先臘之夜逐除之也,乃畫荼、壘並懸葦於門戶,以禦凶也”),體現的都是民眾驅祟禦凶、祈願平安吉祥的心理。
夜半,我們驅車離開沙坪村,經過白日的喧囂和夜晚如真似幻的唱船儀式,我們的心仿佛被什麼充滿了,又仿佛被什麼掏空了。正月的鄉間大地,早春的氣息,正通過泥土、植物、細流,和奔跑不止的風,給傳遞出來了。我突然領悟到,與諸神狂歡的人們是恭敬的,更是喜悅的——這喜悅中,包含著對春天到來的歡迎之情和對新一年的希望與憧憬。對於這一點,一個鄉間的農民,顯然比一個生活在格子房中的城裏人更加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