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船(2 / 3)

元宵畫給人展示的是一個與當下社會迥然相異的世界——一個人神共居的圖景——這個世界的形象,隻神秘地保存在少數幾個民間藝人(道士)的頭腦裏。晚上,在一個村民家中吃飯時,應我們的要求,村裏主事的人請來了這幅元宵畫的作者(它不是一幅年代久遠的古畫,而是出自幾年以前)。一個道士,從相鄰的贛州市贛縣趕來了。與我們想象的皂衣方巾的形象不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瘦小、膚黑的農民,一個亦道亦農的樸實的道士。他的技藝來自師傅的傳授。在贛南以及贛東北,請道士為亡者超度的習俗,還很普遍。因此他一年四季忙於奔走做白喜事的人家。道士姓廖,他稱自己見過清代嘉慶年間的元宵畫(現依然在贛南某個村子裏),而萬安縣沙坪村的這幅是根據他的記憶描繪的——他已經記不清繪製過多少幅元宵畫了,可能不下於50幅。這是個讓人吃驚的數字,表明在這方圓數百裏,有祭神活動的村落,還有不少。我注視著這個道士——和他身後的群體,生活在另一套精神秩序和法則裏。而這條秩序和法則,與我們絕大多數人,已經斷絕。道士有問才答,拘謹而謙遜。飲過一碗水酒,簡單吃過一些飯食後,他便匆匆告別我們——在贛縣某村,還有一個法事,在等待他。我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山區濃黑的夜色中。

遊神的隊伍在完成對全村的踏足之後,回到了福主廟前,他們並不停留而是繼續往村口走去。爆竹聲聲,硝煙彌漫,所有的言語都讓爆竹給代替了。這是否是中國人的一種智慧?而爆竹的“劈劈啪啪”聲,仿佛什麼也沒說,而其實所有要說的意思都在裏麵了。人們將紙紮的神船扛到村口的溪邊進行火化。伴隨著鞭炮聲的響起,遊神的男人們開始脫掉身上紅紅黃黃的彩衣,留待翌年正月再從箱篋中翻出來。這意味著送神活動的結束。(我在吉安市青原區陂下鎮見到的神船稍有不同,陂下的神船是木質彩繪的,船身有十餘米長,半噸重,通常是十二位或二十四位漢子扛著神船,在主持的曼聲吟唱中,作出各種劃船的動作。但似乎表演的意味濃厚一些,而萬安縣沙坪鎮的唱船儀式,則顯得更古樸一些。)

白天送船的隊伍,將神舟畫(元宵畫)和木塑神像,迎進祠堂後,便短暫地告一段落。在此之前,他們繞著村落的地界,巡遊了一番,在每家每戶前經過,而相應地,當遊神的隊伍到來時,主人便放爆竹迎接,並祀以米酒和斬殺的雞鵝。爆竹聲此起彼伏地在空蕩的大地,在田野、樹林、溪流、山坡旁的屋舍邊響起,青靄的硝煙在半空浮起,包裹著空洞、沉悶的爆竹聲。此時,最為閑暇的是一些老嫗,她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飽經風霜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這恰與興奮的、忙碌的孩子們的眼神,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婦女們以及更年輕的少女們也顯得無所事事,因為遊神的隊伍是清一色的男丁,因而她們磕著瓜子,視線中不離自己的丈夫或者兄弟。年輕的女孩顯然在山外的城裏開闊了眼界,她們的打扮靚麗而新潮,與城市的女孩無異——這一天,她們的工作似乎隻是負責打扮,顯眼而讓人愉悅地穿梭在她們母親、祖母身邊。

小車——部分地來自發家致富的農民,停在村道和屋舍前,這鐵殼的機器,成為所有農民夢想的一部分。幾乎就是財富和權勢的替代物。這是贛中一個平常的村落,處在荒僻的深山裏,然而,即使是在這樣最偏遠的鄉村,還是會讓人感受到現代文明的洗禮。城市,正以其看不見的手,在中國廣大的鄉村大地,留下它攫取的印記。自然,渴望城市生活、成為城裏人,已成為絕大部分鄉民的願望。這使得我為這鄉村流傳千年的喊船活動感到擔憂——我擔心,那些憑借口耳相傳的老人們去世後,這項神秘的儀式可能麵臨失傳——因為年輕人對外部世界的興趣,遠大於一個封閉的、向內的傳統儀式。神靈在大地行走,留下他們響亮的足音,但現在,機器的轟鳴聲遠蓋過了神的聲音。在機器逐漸逼近的鄉村裏,神在退卻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