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否忘記那枚雞蛋帶給她的眼淚和傷痛?我不敢問。我的愛情,也是由雞蛋促成,那是我們單位集體看電影,散場後我跑到女友家吃水餃,待回去發現宿舍窗台上有六枚溫熱的茶葉蛋。是那隻潛在的雞蛋影響到我擇偶的傾向嗎?我因那六枚雞蛋對他陡生好感。在玫瑰、鑽石已成為愛情宣言的今天,我還固執地認為,愛情,和雞蛋有關。
三 妮
小三是一個女孩子。
我家和她家,擁有同一個大院子。她和我同一個月出生,上麵的兩個姐姐,都擁有花朵之類的名字,隻是到了她這裏,父母滿心生一個男孩的希望落了個空,見又是一個妮子疙瘩,便想把她送人了事,可掂掂又舍不得。我媽便說:不就多喂一碗糊糊稀飯嘛!她媽便因了這句話把她養了下來。左鄰右舍有人問起,三妮叫什麼名字?她媽便順口答道:就叫三妮子!
在那時的農村,叫“三妮”、“四妮”的,像田埂上遍開的蒲公英花,放眼皆是。大家對這種朝夕相伴,不起眼的小黃花視而不見,誰也沒注意到花色的明黃是那樣的樸實和燦爛。
我們就在這個大院裏帶著弟弟妹妹玩到了上學。小三穿著兩位姐姐穿過的爛得不成樣子的舊衣服,拖著兩行黃鼻涕,下嘴巴起的黃水瘡上抹著紫藥水,上了一年級。好多同學便喊她“胡司令”,嫌她髒,不和她坐一起。她低著頭,坐在從自家搬來的小凳子上,任憑大家嘲笑。隻是放學後,又把凳子搬回家去,一個勁地哭,再也不願意去上學。下午我去上學的時候,小三已挎起了籃子,去挖豬草。
幾年過去後,我們都長成大姑娘,長期的體力勞動,使小三的身體很結實,胖乎乎的臉上,嵌著一對金魚眼,鼓鼓的,肉嘟嘟的鼻子下,是兩瓣又大又厚的嘴唇,很像她母親。小三生性憨厚,勤勞能幹,沒有彎彎心眼,很是質樸,加上她對我的話,言聽計從,我們在一個院子裏,從小到大,很是投緣。我常念一些雜誌上怎樣減肥,怎樣妝扮的小知識給她聽,她也常常向我訴說她的苦悶,比如父母給兩個姐姐一人扯了一塊花布做上衣而沒有她的份等等,有一天,她說她的名字太難聽了,讓我給她改個名字,等以後嫁人到了婆家也好喊,好寫,體麵一些。我想也是,便拿她的話,當成一件事辦。絞盡腦汁,搜腸刮肚之後,認為她還是叫“小三”比較合適,隻不過把“三”字改成了“杉”字。我對她說:你已十七大八了,再改名字太拗口,別人也喊不慣。杉是三的諧音,杉樹是一種常綠喬木,很有個性。我很喜歡這個字,小三便也喜歡這個字,自己學著會寫了“靳杉杉”三個字。
她兩個姐姐相繼嫁出去後,她也很快有了婆家,整個人突然長了精神,眼神成天霧蒙蒙的,滿含嬌羞,襯得她整個的麵部都籠罩在一種光暈中,很美麗。她一有空就向我展示她婆家買給她的訂婚禮物,有呢大衣,毛線,套裝,手表,自行車等,這些東西全要到出嫁那天撐門麵的,一般都要到過了門後才能使用。不管現在是否使用,小三已很滿足,並一個勁地向我絮叨她的婆婆是大隊的婦聯主任,她的“對象”長得又細又長,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小燕”。她翻來複去地描述她和“小燕”兩次見麵的所有過程,滿心的歡喜和幻想加上無所名狀的自豪感,在小三不知掩飾的情況下溢於言表。
誰知那個叫“小燕”的男人真的長了一雙翅膀,出外幹建築時,自談了個女孩子,偕了媒人來退婚.說買的訂婚禮物一切都不要了才算了結。小三雖然一下子擁有了那麼多東西在婚前就可以享用,但卻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一下子倒在了床上。那段日子她一直不吃不喝。一個勁地睡,我常陪在床前,罵小燕有眼無珠,最後也隻有默默地陪她坐背。小三整個人瘦了下來,暗淡而憔悴。我執起她的手,握著,小三呆呆地看著我,眼睛漸漸盈滿了淚,慢慢地從眼角滾向耳邊,一滴滴落進枕裏。
慢慢地小三便起床活動,隔了不久,小三的姑又在幾十裏外的農場給小三介紹了對象。小三見了一次,沒提任何條件便同意了。那時我已離開了家,隻知道她和一個不會飛的名叫柱子的男人生了個女兒。在我不頻繁地回家中,隻碰到過小三一次,還是那麼結實、健康、樸實,隻比原先略略蒼老了些。她的女兒在旁邊玩著樹枝,聽她媽媽對我講話。她說她家裏有很多的地,每年打的糧食都太多了,盛不了,她的男人自己買了輛拖拉機,白天跑運輸,晚上就守著她們娘兒倆。她說她現在最想的是再生一個兒子,隻是計劃生育太緊,得等時機。
不知為什麼,以後我是常常想起小三來,我一想到小三,心便揪得慌,很酸。在我們這一代人中,有多少農村的女孩子猶如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飛,到哪兒都可以紮根、發芽、開花、結籽啊!
大姨
在初秋,陽光下擁擁擠擠地開滿了小雛菊,心情和天氣一樣晴朗清新。猛不妨聽到大姨的消息,一下被驚,烯噓了半天,心酸得不行。怎麼可能?這麼好強、能幹的大姨,怎麼會被自己的兒媳揉來捏去?這麼多年裏,我的腦中,一直有一副圖畫:操勞一生的美麗的大姨白自胖胖,孫兒繞膝,墉懶地曬著太陽,閑看落花。
媽媽姐弟幾個中,大姨是公認的漂亮、出眾、能幹。大姨和一大家人跟著外爺下放到老家農村時,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幾年的農事生活,仍然使大姨出落得亭亭玉立,但卻沒有了女孩子的嬌氣,幹起活來雷厲風行,被選為大隊的婦女主任。大姨拖著兩根又粗又長、油光閃亮的大辮子,一雙丹鳳眼成天圓睜著,在外吃喝全隊的大閨女小媳婦,在家掌管一大家人的衣食住行,我媽排行老三,卻在一大堆姐弟中,是最沒用的一個,被大姨成天推來操去,幹這幹那,聽媽說,隻要大姨在家,飯都別想吃安生。
結婚後的大姨仍然保持本色,持家有方,夫妻和睦,尊老愛幼,很得婆婆喜歡(那時的婆婆猶如如來佛的手掌,法力無邊,哪怕媳婦是孫猴子,終生也翻不出手去),大姨省吃儉用,拚命勞作,在全大隊的人都住著黃泥草屋時,大姨便第一個蓋上了青磚瓦房子,很是耀目,等這種房子普遍林立,大姨又打倒了才蓋了幾年的新居,在原地,矗立了兩層的樓,又使一些人很是眼紅了一段日子。
大姨婚後一直沒有生育,過繼了姨夫弟弟的男孩來做兒子,大姨的柔情和母愛一觸即發,毫不保留地給了這個孩子,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掉了,把個孩子嬌縱得為所欲為,除了上學笨,調皮搗蛋的事一概不笨,弄得老師頭疼,他自己也不願意受管製,便沒上完五年級。
我是常常到大姨家去的,逢年過節去送節禮,假期去看大姨。在大家心裏,大姨是最摳的,從不舍得吃穿,對別人也不大方。記得有一次,我真想要一件在那時最流行的燈芯絨甩帽衫,父母視為奇裝異服,不給買,便給大姨要。那時一件衣服二十多元,已是不小的數目,大姨思忖了一下,給了我三十塊錢。大姨看我那個高興,便問我長大了疼不疼她?我說:疼。大姨便說:姨沒有閨女,等你長大了,可得給姨做閏月鞋。我一口應承下來,我那時就知道,女兒出嫁之後,每逢閏月,都要給母親做閏月鞋,不知有什麼說頭。
現在十幾年過去了,回想起來,大姨在那時,就對自己的老年,有了些許的憂慮。
幾年之後,大姨給表哥選了個沒進過校門,個子高高在娘家很潑辣能幹的女孩子做老婆。大姨喜歡能幹的女孩子。
“馬馬菜,開黃花,老婆婆死了我當家。”在我小時候,常聽到這幾句理語,是大人調侃時教小孩子的,正反映了大姨那輩人在婆婆手心不得動彈的心態,經過幾十年的時間推移,在現今的農村,卻來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一些女孩子,在娘家是主要勞動力,沒有不能幹的活,可一到婆家,便立馬當了少奶奶,好不好臉撂下來,給婆婆看。大姨這代女人,被婆婆管束慣了,一般不想惹是生非,讓外人看笑話,便忍氣吞聲,等自己終於熬成了婆,不僅威風不起來,世風也不一樣了。聽說大姨喇叭號子,張燈結彩地娶了兒媳,是怎樣地疼兒子便怎樣地疼媳婦,早上不起來做飯吧,大姨便說,年輕人,哪有不貪睡的。做好了飯,走到窗下,再喊兒子媳婦起來吃。吃完飯不下地幹活吧,大姨說,時間長來,以後有他們幹的!表嫂懷了孩子,大姨更是不敢讓媳婦拿根樹枝。等一舉給大姨生了個大頭孫子,把大姨喜得,圍著兒媳孫子轉起圈來。慢慢地兒媳便不顧忌,嬌縱起來,說話粗聲大氣,不如意時指桑罵槐,最後發展到當麵斥責,毫無顧及。
大姨照樣在外幹活,隻是悶悶的,什麼也不說,在家除了操持一大家人的吃喝,又多了一樣活:看孫子。孫子是一定要看的,可以給做衣服,給買吃食,但不能管,你管孫子,孫子的媽媽便要管你。大姨慢慢地瘦,聽說現在是瘦得皮包骨頭,又黑又幹,再也看不到年輕時的一絲痕跡。
鄰家大嫂
鄰家大嫂是四川人,當初跟著鄰家大哥來的時候,也不過十七八歲。
那時到四川娶媳婦的,一是成份高,不是地主就是富農;二是家境貧,當地的鳳凰了解情況,不往這棵樹上落;三是外相差,不是瘸子就是疤。鄰家大哥是一位很帥的小夥子,就是成分高點,使當地姑娘望而卻步。大哥隻好籌糧備款,跟著早來一步的四川嫂子到四川去找對象。
那時的四川姑娘往這兒嫁,剛露端倪,大都是男人去四川讓人相,如果有女孩看中,再帶回來。大哥到了四川,先以一表人才使向往幸福生活的四川姑娘傾慕,繼以花銷和穿戴使姑娘們傾心。在他們四川平昌,可以說像大哥這麼英俊有修養的小夥子肯定也有不少,但像大哥這麼出手闊綽的肯定不多。大哥勾起了她們對山外生活的向往。
大哥領著大嫂進村的時候,這邊的喇叭號子早就等在村口,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大哥是春風滿麵,大嫂是滿麵春風,真是天作之合的一對。細看這女孩,臉盤比照片略長了些,又加上幾天幾夜的長途顛簸,增添了一份疲憊,但掩飾不住本身的清秀和大氣,掩飾不住兩腮的飛紅及眼睛裏迷醉。大嫂比照片還美麗。
日子一天天地沉澱下去,濃濃的喜氣也慢慢地被風吹得稀釋,飄散在空氣裏。婚姻之初的激情和浪漫,猶如門窗上、家具上張貼著的紅色“喜”字,經過歲月的侵蝕和磨礪,慢慢地褪色和損傷。大哥不能一天一天地光陪媳婦,讓年邁的雙親“麵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在田野裏,大嫂逐漸發覺,一切都不是當初大哥說過,大嫂想象的那個樣子,她的男人沒有工作(當初是說過一月工資多少多少),唯一的工作是自天黑夜常在地裏,成天髒兮兮的。娶她的費用,也是男人的父母一輩子的積蓄。最讓她迷惑的,她的男人頭仁有頂富農的帽子!怪不得這麼出眾、這麼優秀的小夥子要遠到四川去娶媳婦。她無法再故作平靜地在屋外的空地上沐著陽光編織線衣,便迷茫地踱到地頭,直愣愣地看男人弓著幹活的身子,這個姿勢使她再也讀不出當初的意氣風發,倒是慢慢滲出滄桑的痕跡。不知怎麼的,她覺得心疼和心酸,兩腿一軟,一下子坐在土裏,不由自主地哭出聲來,又一次引來很多人圍觀和注目,大嫂什麼也不說,隻是哭。哭是全世界通用的語言,大家聽出大嫂的哭聲裏,沒有說出的無奈和痛處。
在全村人都靜觀其變的目光裏,大嫂用圓潤的肩膀扛起沉沉的鐵鍬和男人並肩下了田。不久,大嫂的精明和聰慧在柴米油鹽的平凡生活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她指使男人出外去學修鞋。農村人不僅不能穿好鞋,鞋壞得還快,大嫂看到,村裏人在趕集的時候把鞋帶到鎮上去修,村裏正缺修鞋匠。而自己則承包了所有農活:播種、施肥、管理、收割,大嫂幹起來遊刃有餘,樣樣在行。在無垠的綠色中,這外鄉的女人使村人尊敬和刮目。
大哥回村後,在路旁,開張了修鞋鋪,生意很紅火。活得滋潤的大哥又恢複了當初在四川的風趣幽默,風流惆悅,加上一手好技藝,使不少過路的、修鞋的姑娘心生暗戀,暗送秋波。大哥平靜地微笑著,像個戀巢的鳥,守衛著老婆和孩子。
十幾年過去後,大嫂不僅會說了很多當地方言,口音也變得和當地人沒有兩樣。村裏娶不上媳婦的男人,曾多次找到大嫂,讓她給做個牽線人。大嫂搖搖頭,除了經常給家鄉寄些東西外,從來未提起回去過。隻是她母親念女心切,來過了半年。臨走時,眼淚像斷線的珠子直落。大嫂也哭,給母親買了很多東西,讓大哥和已上高中的兒子開著自己家的拖拉機把母親送上了火車。大嫂的兩個兒子也已十七八歲了,分別以父母的家鄉而命名:老大叫沛人,老二叫平昌。
姊妹花
大花和小花均是我們大隊書記的女兒。大隊書記長相並不好,可他的兩個女兒卻很漂亮。在大花和小花之間還隔著書記的兩個兒子,大花便大出小花七八歲上。
在農村,作為父母都清楚:上學已成了孩子唯一的出路。書記也希望自己孩子不僅人漂亮,學習成績也漂亮。可大花在上小學時,就門門功課都跟不上趟,勉強升了初中,被拉扯得實在不成樣,自動退了學。大花的個子已經長成,卻扭扭捏捏地下不了地幹不了活,在家呆著。書記身為全大隊的父母官,出於對全大隊村民及學齡前兒童的責任心,辦了一個“育紅班”。晴天大花便看著孩子們在學校的操場上自由奔跑,下雨就在家貓著,大隊開給大花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