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雪泥鴻爪(2 / 3)

這片土地不僅生長故事,還生長一茬又一茬的水稻和小麥以及別的農作物,除此還生長著讓一代又一代人受益匪淺的兒歌。我從這片土地上,汲取了太多的營養,並把這種營養,由我體內的血液和乳汁哺養了我的孩子。

孩子出生後,我便得一綽號:嘟峨嘴子。她們看我從早到晚笑眯眯地對著臂彎裏的嬰兒講話,非常奇怪:孩子又聽不懂,你嘟濃什麼?

我在給孩子唱童謠: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沒打著,打著些小鬆鼠,小鬆鼠,有幾條?讓我數一數,一二三四五。

這首兒歌應該是這片土地上生長著的一棵綠芽芽,不失天真,又有些詼諧和理性,頭頭是道,琅琅上口,你怎麼知道嬰兒聽不懂?和同齡孩子比,兒子會笑得特別早,他鬧人的時候,隻要聽見我的聲音,便停止哭鬧,靜靜地聽: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要媳婦做什麼?點燈,說話。吹燈,作伴。第二天早上梳小辮。暗忖兒歌裏所蘊涵的內容:對男人而言,娶一個能說話能作伴能互相關懷體貼的媳婦真是一種福氣,這樣的生活對男人對女人都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境界。能說話這一條就非常難!

到了三四歲上,他對兒歌的要求非常強烈,跟定你,纏住你。背兒歌雖然不耽誤幹什麼,但孩子是不能敷衍的,放下手裏的活計,牽起他的手:小白雞,撓草垛,沒娘的孩子真難過,跟狗睡,狗咬我,跟貓睡,貓抓我……他抓緊我的手,嗚咽:媽媽,讓他跟我睡吧!他已富有同情心(這是人最好的品質之一),並知道了媽媽是世上最親的那個人。

對兒子而言,兒歌已在無形中賦予了使命,擔負起教育和淨化心靈的作用,我想我到現在都“心太軟”,和奶奶教會我這些兒歌有很大的關係。

我小時也這樣,總坐在奶奶的懷裏聽兒歌,一遍兩遍,從不要強記,從不會忘記。奶奶一手搖著蒲扇,一手輕撫我的頭發,為我唱了一首又一首:小豆芽,彎彎勾,我上姥娘家過一冬,姥娘疼俺,奸子瞅俺。嶺子妙子你別瞅,豌豆開花俺就走。

小豆芽,說明是很小的孩子了,這麼小的孩子,在人屋簷下,都知道看人臉色,都懂得人情冷暖,並且善解人意,不由人心中不悲涼。重新思考這些兒歌,不知道老輩人是怎樣從生活中提取了精華,在兒歌裏涵蓋了哲理和真理?

在徐州這塊土地上,兒歌像田地裏的韭菜一樣生長。兒子長大之後,我便有意收集兒歌。星期天我們去釣魚。所謂釣魚,就是他在一個小茶缸的把手上栓一根細繩,茶缸裏放些煎餅,把茶缸甩人水裏,等一會拉上來看一看……太陽緩緩地照在河灘上,大片大片嬌豔的迎春花在陽光下飛翔。每拉動一次茶缸,兒子便失望一次,情緒一點一點地躁動。我為了磨他性子,故作神秘地要他聽我和魚商量:魚兒魚兒聽我說,肥肥魚餌莫錯過。魚兒魚兒聽我說,趕快上鉤莫逃脫。魚兒魚兒聽我說,再不上鉤氣死我。魚兒魚兒聽我說,我的耐心已不多。

兒子說,這有點像詩。他說:媽媽,我們班級也流行一些校園童謠:失戀怎麼辦?抬頭向前看,中國美女三千萬,不行咱就換!看他站在迎春花下,抑揚頓挫,氣魄不凡,想:這就是鋼筋水泥裏生長的兒歌吧?小孩子怎麼消化得了呢?實在有違兒歌的純真和美好。

兒歌像方言一樣有其區域性,但簡單單純、耐品耐嚼是兒歌的共同處。很多作家說起自己的文學啟蒙歸功於兒歌。兒歌對孩子的語言組織能力、孩子的性情和品德起到很大的作用。這種作用可能一時半會看不出來,但它已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孩子的一生。沒有兒歌伴隨的童年是灰暗的,人一旦活到用回憶來填充生活的年齡,都會更深地體會兒歌的思辯性、哲理性,會更深地感受到兒歌的底蘊。

我從沛縣走到賈汪,沒能走出徐州這片熱土。“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我知道,無論孩子長大之後飛多遠(他小時許諾:媽媽,我要在英國為你買一處大房子讓你看鷹,英國的鷹可大了不),都不會成為這隻花喜鵲的,都不會走出對故鄉的思念,更不會忘記曾給養過他的兒歌,並接力賽一樣一代一代傳下去。

我的電影

有兩個階段,電影影響了我的生活,但感受卻完全不同,一個階段是自己對電影懷有一份無法抑製的狂熱,另一個階段是電影給我營造了一份特有的氛圍和溫馨。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農村人除了偶爾看場露天電影,再沒有任何的娛樂方式,更談不上什麼精神文化。那時沒有電視,連收音機都很少見,唯一的精神食糧是喝罷湯後聽祖母、母親們講牛郎和織女,講神仙和鬼怪,露天電影的播放成了我們最盼望最癡狂的節日。

我那時十來歲,盼望的隻有兩件事:一是過年,一是電影隊進村。電影隊總在各個大隊輪流轉,每輪到我們大隊一次大概需要一個月,記憶中好像時間一更長。那時的電影也就那麼幾部,不外乎《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什麼的,淨是一些戰鬥片,卻百看不厭,就是十幾裏之外的村莊播放我們也跑去,不知攪亂了多少黑夜,不知踏碎了多少月光,不知引來了多少狗吠……我們把會唱的電影插曲像月色一樣灑在鄉間小路上。有一部《鐵道遊擊隊》,據說是在離我家隻有二十多裏路的微山湖拍攝的,我們倍感親切,連孩子都會唱“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到了八十年代末,《小花》、《朝陽溝》、《瞧這一家子》、《五朵金花》等一些文藝片進駐農村,從情竇初開的少年起,不分性別,沒有不為之癡迷的。這些文藝片的內容全是宣傳不受世俗觀念製約自由戀愛的,特別是《朝陽溝》裏銀環的媽,被所有的人視為反麵教材,很不討喜。隻要聽說哪個大隊放映此類片子,無論多遠,早早地從地裏回家,喝罷湯,傾巢出動,連狗都在麥田裏撒歡。

電影的播放和宣傳,叩開了多少少男少女的心懷啊,露天電影所營造的場所和氛圍,遮蔽掩護了多少戀愛中的青年男女,但成全的卻極少。現在想來,農村人由視自由戀愛為洪水猛獸、傷風敗俗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後是接納和包容,電影起到了功不可沒的作用。

《雪花那個飄》是一部講述農村基礎電影放映員普通而又不平凡的一生的電影,倪萍飾演一個因為喜歡看電影而嫁給一個電影放映員的農村婦女。這題材讓我倍感親切。我的小舅舅因為外爺爺下放的問題得以解決,戶口“農轉非”,成為一名公社的放映員。這不僅讓風華正茂的小舅舅得了實惠找了個好媳婦,我們也跟著沾了光雖然小舅舅所屬的鄉鎮和我們不是一個公社,可我和小夥伴提起來,隻一個詞:驕傲唄!而夥伴們隻有羨慕的份。

1988年一1990年,兩年多的時間我一直耗在戀愛裏。這場愛情的帷幕也是由電影拉開的。我那時在一家公司上班,他是公司屬下企業最年輕的廠長。那天發電影票,不知怎麼辦公室卻給了我兩張,我是一個到此地生活不久的外地人,實在沒人可邀,便順手給了來公司辦事的他。因為都是本公司的人,大家彼此熟悉,就坐的時候,雖然票號相連,居然心虛地不敢和他坐在一起,看完電影也沒和他打招呼,便被一位女同事拽到家裏吃餃子,等我回到住處,發現窗台放了幾枚茶葉蛋,我知道那是他送的。

我們就這樣開始了戀愛。冬天的晚上特別冷,沒地方去,隻有進電影院。電影院人多,感覺就暖和,加上他是那種不會製造情調和氣氛的人,電影院成了容納我們愛情的唯一的場所,也是我們感情一路走來的見證。真的忘記都看了什麼內容和片名,好像一個都沒記住,隻記得隻要換場新電影,我們就相攜著去電影院;隻記得電影院裏彌漫的瓜子、花生和爆米花的香氣,還有冰糖葫蘆的酸甜滋味一直纏繞著我的記憶。直到現在,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陪著我看過電影的異性,又看了那麼多,隻好嫁他。值得一提的是,婚後無論傳媒把什麼什麼大片炒得像糖炒栗子那樣誘人,他從此就守著電視機.安心,安寧,不為所動。

電影不僅影響了我的生活,還改變了我的人生,讓我不僅收獲了愛情,還收獲了一個幸福的家庭,誰都知道,“幸福的家庭”這五個字的重要性。

最是愛拍照

我小的時候,最好奇的莫過於拍照了。我總是弄不明白,人是怎樣跑到那個黑布遮掩的匣子裏,又是怎麼跑到“相片”上去的?我被好奇和渴望驅使.有機會就往公社的大街上跑,皆因街東頭有家照相館,雖然屋子不大,但對我來說,那就是神秘和魔幻的所在地。照相館的外牆貼滿了青春女孩放大的黑白照片做招牌,也有上了彩的。所謂“上彩”,就是在相片洗出來後用小毛筆蘸上水彩刷上腮紅和口紅,衣服上也大麵積的塗上顏色,雖然和現在的彩照沒得比,但在當時已是相當的“高級”。我每次經過,都故作腳步匆匆實則是戀戀不舍:真想站下看看啊!醜小鴨變白天鵝的故事我是聽過的,知道自己沒有變天鵝的機會,所以連醜小鴨都不是,深感卑微。

我那時崇拜著三個人,那個“照相的”成為被崇拜的三分之一。那是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四十開外了,可對我而言,他就是一位魔術師。現在想來,我崇拜的不是這個人而是他所掌握的這門技術。

那時小學校還是五年製,每年學校都要請照相館的那個師傅來為五年級的學生拍畢業照,別班的學生也可以花錢自由拍。那一天,學校像一鍋滾開的沸水,每人(包括老師)都穿上自己最新的衣服(在那時,新就是好和漂亮的代名詞,沒有合適和合體這一說)。每年的這一天,我的情緒都和五年級的學生一樣高漲,顛前跑後,但也僅限於眼饞和看熱鬧的份。“攝一張影”需要一元多錢,媽媽要賣多少個雞蛋才能換得一元多錢啊!再說了,民間還有一種傳言,說那個黑布覆蓋的匣子可以攝人魂魄,拍一次照便攝走人一點精氣魂,人會縮短壽命的。壽命算什麼?壽命怎麼能抵擋拍照對我們這群孩子的誘惑。

第一次照相已上三年級,十歲。對現在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被“哢嚓”聲包圍的孩子來說,實在不可思議。這一天,是一生諸多第一次中的一次,記憶頗深。我本是雀躍的,當父親領著兩個弟弟明確地對攝影師說:給三個孩子合張影。我一下鬧起情緒來。思忖:爸爸也不想一想,他的女兒已是三年級的女生了,頭發辮成兩條麻花辮,好長。這麼大的女孩子,哪有心思和兩個毛孩蛋子照相?!我那時多麼怕父親啊,愣是把獨照或者和女同學合照的想法埋在心裏,一百個不情願地和他倆站在了木懂花樹前,和燦爛的木模花相應成趣的,是他倆花一樣的笑臉,我呢,惟有嘴巴撅成了喇叭花。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張照片,幾經搬遷我一直保存在身邊;那棵木模花樹,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知道它在學校的確切位置。可惜的是,因為實行計劃生育孩子銳減學校合並,小學校已經廢棄不用了。

等我熬到上五年級拍畢業照,便擅作主張,把小辮拆開,讓頭發自由散在粉色繡花小褂上,還在肩膀裹了一條紅紗巾。這是一張隻有一寸大僅拍了上半身的小照片,因為是黑自色,紅紗巾也是白裹,我隻好充分利用麵部表情一一盡量笑美些。到了和同學合影,還換了一件當時最流行的白藍相間的橫條海軍衫,半蹲在黝綠的麥田裏,右手食指斜指天空,頭微仰看向手指的方向。你看,不論生長在什麼環境下,不論年齡大小,女孩子都有作秀的本領和本能啊!

為了領結婚證,不愛照相的先生不得不夫照相館:他穿了件皮夾克,我穿了牛仔衣,浪跡天涯似的,沒一點新人樣。倒是結婚典禮上著紅軟緞棉襖和紅絲絨旗袍的照片還過得去。婚禮好比是人一生在生活的舞台上戲到高潮,誰都願意拍下幾張照片留作紀念。

婚紗照是不少女人的心結,特別是未婚的女孩子.總是憧憬拍婚紗照的時刻。我不知她們是否注意到,那一間專門為照相而擺設的屋子裏,照出來的是穿相同的服裝、擺相同的姿勢模糊了你我的照片啊!前幾年社會上又流行補拍婚紗照,連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都趨之若鶩,拍了擺在家裏最顯眼的位置。我那麼熱愛照相,但對這種任由化妝師、攝影師擺布的婚紗照打心眼裏不喜歡它的不真實,便沒持那張舊船票上這趟船。

現在的照相館都打著藝術的招牌,但藝術攝影的任務不隻是一般意義上的照相,僅僅把人的臉蛋拍俊是遠遠不夠的,人人都有自己最美的角度和神態,攝影師的任務是在真實的基礎上攝取美,給被拍攝者照出既漂亮又有現實意義和曆史價值的寫真。金鷹隔壁開了一家“F5個人畫報”照相館,不設攝影棚,全部在現實環境中拍攝,提倡客戶按自己日常喜歡的樣子著裝和化妝,拍出的照片真實、自然、個性。F5是照相館往前走的趨勢。

女人愛照相,最有說服力的是每一個家庭的影集裏,女人的照片比男人多,我隨意調查了部分女孩子,喜愛照相大致歸納為四個原因:一是把最美的時刻留下來;二是認為自己上相,所以展現自己的美;三是留住美好的形象留待以後欣賞、回憶;四是99%的人在拍照時心情愉悅、歡快,留下時間和心情的一個凝聚點(當然,也有男人愛拍照的,這樣的男人大都自戀)。我過了三十歲,曾一度對照相產生恐懼,那緣自一次手機自拍,麵上的雀斑點點觸目,一下驚心。從此不敢拍特寫,也不再熱心巧哄強拽那爺倆拍合影。

可我的母親對拍照卻異乎尋常的熱切,她的理由是奔七的人都快人土了,還不多拍幾張為兒女留個念想。她穿著鮮紅的千禧圖案中裝,在相機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全然不顧因幾十年的哮喘病而有些浮腫的還飾有滿臉皺紋和點綴著雀斑的皮膚。

我的朋友珊瑚離婚前夕整理照片,翻開塵封的紅絲絨封麵,扉頁上的那手小楷一下就模糊了珊瑚的雙眼,那是先生引自惠特曼的詩:在大氣中,在樹林中,在田野上,曾經愛過!愛過!愛過!愛過!愛過!整個下午,珊瑚淚流滿麵重溫了兩人攜手走過的所有過程,並重新對婚姻進行認識、反省、思考、定位,最後決定繼續把影集餘下的空頁填滿。

母親和珊瑚對我觸動很大,也使我理解了那張薄薄的相紙所蘊涵的含義!它記錄的不單純是人們那時那刻的臉龐,還包含了當時的思想、狀態、氣質和個性.不僅對個人和家庭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社會的變遷從中也可窺一斑。我現在照相,已摒棄了美與不美這一層表麵的膚淺,隻要記錄下天氣和心情的晴朗。其實,今天,就是我們在今後的歲月裏,最年輕最美麗的日子,何必蹉跎光陰?擺好姿態,綻開笑臉,抓緊拍照。

成長的痕跡

小的時候,父母對我的要求和現在的父母沒有兩樣: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但管束我的條條框框卻是很多的,不準這樣不準那樣!我懾於父親的威嚴,愣是不敢隨自己的心做喜歡的事。記憶最深的就是那麼渴望卻不敢把一年四季一成不變的小辮拆開,用手絹束成一把,讓自己美一些。手絹是早就準備好了的,粉粉的顏色,很嬌嫩。父親總怕他脾氣大大咧咧的女兒標新立異,讓人指點。最讓我耿耿於懷的是兩件同樣式(那時的衣服沒有這麼多五花八門的式樣)的粗條絨(麵料也少)咖啡色上衣,分別是小姑和小姨不穿後下放給我的,又肥又大,我是洗了這件穿那件,袖子下方都已磨掉了所有的絨毛,還是穿不爛地穿著,使我整個的少女時代都被罩在這兩件寬大的衣服裏,整個人灰灰的沒有精神。

在那時,我唯一的渴盼便是長大,再不拾小姑和小姨穿剩的衣服,再不受父親苛刻的各種各樣的管製(黑天就不許出門了!他說,那麼大閨女了,出去幹什麼?月亮有什麼好看)。對我來說,父親是那種不怒自威的人,他不常打我們,但打一次是一次。哪怕父親不講話,我們對他也很害怕!

這一年的寒假,我的成績單讓父親很是“有點”滿意,便趁興給了我一點點錢,讓我自己做主到鎮上去買一塊做卜衣的花布,但有一點須記住:顏色不能太張狂!我當時是受寵若驚,繼而是欣喜若狂,連尺寸也沒問,怕爸爸變卦似的,立馬撒開腳丫子,跑到鎮上唯一的供銷社,麵對著那幾卷不起眼的顏色(想買張狂點的也沒有啊),我緊攝了錢,感到無措和仿徨。隻好垂頭喪氣地回來,把錢又交回父親手裏。

這件事使母親不能釋懷,她說:你咋那麼笨呢?什麼好看難看,新的就比舊的強啊!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錢一到你爸手裏,又會派別的用場,你的衣服就泡湯了!

果然,那個春節,我沒穿上新衣服,不敢問爸爸錢去了哪裏?

那時候母親沒有想到,我成了另一個家的主婦後,最喜歡的就是逛街買衣服,希望衣櫃無限大。潛意識裏有彌補小時候受壓抑的因素。

大年初一那天下午,父親讓我帶著奶奶和母親去小鎮電影院看電影。那是奶奶和母親最愛的戲曲《花為媒》。第一次去電影院(小時候都看露天電影),學著別人到小窗口買了票,還剩一毛二分錢,我掂量來掂量去,終於跑到附近的小店買了一本今生擁有的第一本畫書(就是小人書,也稱連環畫),等再跑回去,電影已開演,整個影院漆黑一片,我哪經過這陣勢,加上對電影院環境的完全陌生,心裏越發膽怯,一手領著年邁的奶奶,一手扯著不識字的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左邊摸到右邊,又從右邊摸到左邊,尋找座位。

那場電影的內容,我是牢牢地記下了,並且和奶奶、母親同樣喜歡!

事後總想,假如不是因為奶奶和母親,我不會在漆黑的摸不著頭緒的影院裏,這麼久地為難自己。

經過了以上的事,對於長大,就不再那麼強烈地渴望。原來,長大是伴隨責任一起而來的。我開始有些了解並有些懂得了對我慈愛不足嚴厲有餘的父親。

親愛的雞蛋

胃口有大小之分,也有深淺之別,有些人天生不能聞擅和腥,不吃牛羊肉,不吃魚,這些我都能給予理解,就是家人不吃,也從不予以強製。但雞蛋這麼好的東西,不需吐骨頭不需防刺,不吃,就有點說不過去。

現在的生活條件,好到雞蛋可以做主食當饅頭吃,可沒人把雞蛋當饅頭,是經過科學考證吃多了會壓食。雞蛋不是什麼名貴的食品,可對我來說,雞蛋又是上好的食物。按營養的價值和人體的需要,每天至少應該進食一個,吃兩個正正好。因為平日吃食堂及另兩位成員很少在家進餐等諸多原因,於我,好多天甚而十天半個月不開夥也是常有的,所以,很少有機會烹煮一盤雞蛋享用。

但家裏從不曾斷過雞蛋,竹筐裏還剩十個八個,心就慌,馬上去集市補了來,也不多買,大都二三十個,看到雞蛋一個疊一個滾滾圓圓偎在小筐裏,心裏就有種富足感。這種雞蛋情結,是不是和我小時候的經曆有關係?

小的時候,如果有人問我最愛誰?我準會脫口而出:雞蛋。雖然童言無忌,還是讓最疼我的爸爸媽媽、奶奶姑姑失望。那時隻要聽到母雞“咕咕”的報功聲,就忙撒一把稻粒於雞舍門口,引誘母雞出窩,好去撿那枚溫熱的蛋。當時奶奶無論在幹什麼,都慌忙扔下手裏的活,雙臂伸直了來迎接我,嘴裏還不迭聲:慢著。慢著。別絆倒摔了。我知道奶奶不是怕摔了我,她常講:鬆鬆皮肯長!她是怕摔破我手裏的蛋。

奶奶接過雞蛋,轉身小心地放進陶瓷罐裏,隨口哄我:明天就攢夠二十個了,賣了錢,第一件事就給俺孩子買把花生香香嘴。奶奶明知我想吃雞蛋超過吃花生,但一個雞蛋能換回兩捧花生,換算一下,吃雞蛋就不如吃花生劃算。

在那時候,雞蛋可是一個家庭的蓄錢罐,所以每戶人家均散養著幾隻拓臉搖擺以功臣自居的母雞。晨曦微露的清晨,女人下了床踢踏著鞋子就來到雞窩前,蹲下去,把堵窩門的磚塊搬開,伸手撈出一隻試探著出籠的母雞,另一隻手就勢摸進了雞屁股,整個過程隻用幾秒,這隻雞這一天會不會下蛋就在女人睡眼惺鬆下一清二楚。每個早晨都如此,村裏所有雞的屁股均被各家女人逐個摸一遍,無一幸免。如果懷了蛋的雞在外玩野了,蛋堵著屁股憋得難受,隻有急刺刺隨便廚在了哪家的柴窩裏,又沒本事送回去,最終被別人揀了巧,或者被誰家的狗喝進肚裏。可別小看雞這無心之舉,一枚雞蛋不下於一枚手榴彈的威力,保準會在鄰裏之間引發一場口舌戰,也極有可能升級為肢體戰。即使沒人應聲,雞主人也會信馬由疆罵上三天,這有點像老公外遇,不慎怪自家的雞,唾沫飛濺罵拾蛋的手。

我們村柱子是個精猴,費盡心力也沒從娘手裏討到一個雞蛋吃,便蹭蹭蹭地爬上樹,或者蹬上了牆頭,然後就“不小心”掉下來了,不是磕破了頭就是碰破了手,疼!當娘操起剪刀剪麻繩,柱子的“哎喲”聲立馬有所緩減,待雞蛋進鍋,柱子的兩眼就好似手電筒推上了開關,光源強得晃眼:吃了麻繩炒雞蛋,傷口會很快愈合。

待柱子娶妻生子,額頭的疤痕就用來悲壯地教育挑食的兒子:看,這都是為了吃個雞蛋而留下的終生見證。

雞蛋治病的偏方非常多:小孩子得了癢腮(腮腺炎),舀汪裏的水(死水)煮雞蛋,吃後消炎;五端五艾葉煮雞蛋,治頭暈;威了腳或者扭了手,煮熟的熱雞蛋壓在傷口滾動,助消腫;蒜和雞蛋同煮,管拉肚;雞蛋清塗抹燙傷,解毒……數不勝數,有沒有依據和作用不清楚,極有可能是父母為了給一年到頭吃不到一個雞蛋的孩子找個順理成章又能對自己交代過去的借口!

母親那輩的女人,一生中誰沒做過幾次月子,但吃的雞蛋寥寥可數,母親倒沒有憤世嫉俗,她說:那時都窮,又不止哪一家,都吃不起。

兒子出生時,怕亂吃食物“查”了奶而忌口,一日三餐全是雞蛋,吃了無數,可蛋吃了那麼多,是白搭了,還是沒母乳喂寶寶,先生怕他的寶貝兒子營養不全麵,三個月大,就把蛋黃碾成粉末,用奶粉和菜汁衝和給他喝,還用米油混了蛋黃喂他吃。所以,我不僅愛雞蛋,還感謝雞蛋,給我喂出來一個健康、智慧、高個的小子!但這小子長大就不吃雞蛋。

做了主婦十幾年,最拿手的是煮雞蛋,煮雞蛋重要的是掌握時間,水沸後七分鍾關火,六分鍾蛋稍嫩,八分鍾就稍老。最愛做的菜是炒雞蛋,蒜苗雞蛋、番茄雞蛋、魚籽雞蛋、蝦仁雞蛋、粉條雞蛋、薑汁雞蛋、蔥爆雞蛋、香椿雞蛋、韭黃雞蛋、青椒雞蛋等等,吃剩下的炒菜,倒掉可惜,重新放人油鍋,磕兩三個雞蛋,爆爆,又是一盤炒雞蛋,鮮!

稱呼

農村人擇偶,有很大的局限性。視野窄是其一;其二是視自由戀愛為洪水猛獸,特別是女方,那感覺比偷、比摸、比放火還要丟人現眼,上下三輩都自覺抬不起頭來,傷風敗俗。所以擇偶全靠親朋介紹。

這種局限性,造成了稱呼的複雜化,親戚朋友也隻有在自己的親戚朋友或熟人中物色,還要年齡、相貌正巧相當。我在小的時候很迷惑,總也理不清為什麼大表姑的男人我不喊姑父卻喊大爺?還有東院的大哥他媳婦我叫大嫂,可她卻喊我媽媽大姐姐?媽媽的解釋是“各親各叫”:比如你大哥和咱是本家,他媳婦和媽媽雖然不姓一個姓,娘家卻同是一莊的,從小就喊我大姐,總不能嫁到咱這就跟著你大哥叫我嬸子?!不過從你這輩起,還是按秩序排列.你表姑姑和你大爺也是這麼回事。都說農村人比城裏人頭腦簡單,但稱呼卻要多複雜有多複雜,不長期在那種環境下很難弄得懂。

整個鄉村,一年四季,都籠罩在一種平和安詳裏,一莊好幾百口人,十有七八是同族同姓,不知是上幾輩祖宗,把班輩排列到後幾十代孫,一點都不興亂的,稱呼都是按輩分不按年齡。我在很小的時候,便被和我父母年齡相仿的人稱為“姑”,他們的子女喊我“姑奶奶”。這是多老的一種稱謂呀,每次聽到心中都特不舒服,臉頰羞紅。小小的人兒,感到一絲承受不住的重。鄉下有一種說法,孩子在陰曆五月掉床是會生“癲”的,需用七家不同姓氏的水洗遍全身才能消災去病。但想找齊七家姓氏的水,需要跑方圓幾裏?整個大隊也是很難湊齊的。但在城裏卻再簡單不過,樓上樓下全齊“活”了。喜歡城裏:三輩子老大哥!客氣些依年齡稱呼之,大都不會錯。一片居民區,一家一個姓氏,即使同姓,也隻能追溯到“五百年前是一家”,到目前八竿子打不著了。

在單位,應以官位稱之,私交好的,暗下裏可以稱兄道弟,但也隻限於在一種特定的場合,像韋小寶,他是不敢時時稱小皇帝為“小玄子”的。如果原先在同一起點上,私交又特好,稱兄道弟慣了,一旦朋友升職,另一人改稱官位敬之,交情大概不是更好就是變味了。

結婚後,你的身份是妻子,隨之而來的便是兒媳婦嫂子媽媽等一係列稱謂,你不在單純地隻是誰的女兒了,不可以任性刁蠻,不可以撒嬌耍潑。這一大串稱呼壓在你身上,逼迫你去行使一種社會責任家庭可是一個小社會呀!不論你身居何職,在這個“小社會”裏,你隻是誰誰誰的妻子或別的,你在一天一天看似平靜實則暗波逐流的日子裏成熟,學會了俠骨柔情、豁達大度、大智若愚,該裝憨時不裝憨就是真憨呀!有句話好像說,你選擇了誰,你就放棄了和誰計較的權利。

稱呼裏,最親昵的是:俺媽;最動聽的是黃蓉的那聲“靖哥哥”;最無私的是:寶貝;最平淡的是:老婆;最親密的是:親愛的;最難堪的是:小蜜;最讓人鄙夷的是:二奶;最苦不堪言的是:情人;最詼諧的是夫妻戲謔時的綽號;最使人肅然起敬的是:老師!特別是你的職業不是教師,還有人以“老師”稱呼你。

我兒子喊我“俺媽”,我心裏特熨帖,他和我都清楚,我是他唯一的媽。我天天喊婆婆“俺媽”,很多陌生人都以為我們是母女,可我和婆婆都明白,其中除了含有幾分親熱,還有幾分尊敬,幾分客氣。

有一種現象非常有趣,十幾年前,不論你多小,陌生人問路總尊你一生“大姐”,這是官稱。而現在的官稱是“小姐”,雖然你已長大到人人都可以稱呼你為“大姐”的年齡。

從農村人對稱呼的“各親各叫”中,你會很深地體會其中濃濃的人情;而從城裏“三輩子老大哥”的隨意中,你也會很深地感到一種隔閡和寬容。雖然每個人都是獨立的,但你和周圍的人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這些人對你的稱呼可能都不同,不論稱呼你什麼,你自己心裏應該清楚,這稱呼裏,有幾分由衷的親近和尊重!

關於寫作

我第一次在外發表作文是上小學五年級,十一二歲的光景,那時侯的報紙雜誌非常少,用來為小學生發表作文的園地就更少了,農村的小學生根本就不知道有發表這一說。我所在的學校被大片農田和一條小河環繞著,小河旁的白楊樹挺拔俊美,環境和師資都是蠻不錯的,囊括了我們大隊以及附近大隊的學齡孩童,十來個班級,四五百個學生。校長姓劉,大概四十歲出頭,兼任我們的班主任。

劉校長平日愛舞文弄墨,有點雅。班級雖少,但校園不小,那時侯好像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地,學校圈了好大一片地方,任我們校長領導。教育也不像現在隻注重分數,而是提倡德智體全麵發展,校長帶領師生首先在最西邊靠圍牆處平整出校園的三分之一做操場,每天早晨全校師生圍著跑道跑三圈,累得氣喘籲籲不說,經過一個暑假,整個操場像個足球場,滿眼綠,就是草是野草,瘋長。我們在開學前兩天就要去學校褥草,小手被草的汁液染成綠色。

記憶最深的是校園裏那棵木撞花樹,枝繁葉茂,花開百朵,雖然兀自繁華,我們校長還是認為它孤單,像他的孩子.有了一個女兒,又有了一個女兒,還想要個兒子。便自己設計自己用磚在校園的中心處簡易地壘了一個“大”花園,用鏤空構架出造型,很快一串紅就在裏麵鋪張開來,再後來月季、菊花也在此安家生子熱熱鬧鬧過起了日子。對這個花園,校長頗為得意,專為此寫詩一首,抄寫在走廊裏的黑板上,作者是劉慶雨,也就是我們的校長。我雖然天資不高,可愛學習,常常站在黑板報前癡讀,像故事裏那個吃饅頭的老虎,“吃了一個又一個,吃了一個又一個,老虎還嫌肚子餓”。我就是那隻老虎,感覺在黑板上閱讀不過癮,又抄到了一個小本子上,最終順背如流。我那時和詩裏的“崢嶸”兩字是第一次見麵,不認識,那麼稠的字校長也能寫的出,敬佩得很!

從三年級開作文課始,我就初露“崢嶸”,作文常常跑到校長上過的那塊黑板上,被很多老師同學圍觀,興奮啊!我懷疑自己小小的心裏是否裝得下那麼多快樂?第一次知道被重視被矚目有多好!可又不敢把喜悅放在臉上,怕同學議論,眼角眉梢都不敢往上挑,走路也不敢蹦跳了,四平八穩的,因為心裏在偷樂,所以常常自覺把頭低下去,怕有掩不住的光芒被人看了去。看到那麼多人站在黑板報前,心裏那個癢,恨不得跑到最前方站著:我就是這篇作文的主人哩!卻矜持著,連走路都繞道。等放學後老師同學走光了,才飛跑到黑板前,看到自己的文章和名字被紅綠的粉筆圈成的花邊包圍,才敢放射出滿臉光芒!

現在大了大了,卻沒有小時候的心思慎密了,常常於得意處在某個人麵前把尾巴翹得高高,任憑他笑!(幸福哩)

三年級至五年級,黑板可以說被我霸占了,每篇作文都被老師當成範文來閱讀,還拿到別的班級做範例,據說在辦公室老師之間還傳閱。每當講評課上,老師站在講台上麵對全班同學緩緩地吐出我的名字,所有的目光像探照燈刷地集中到我身上,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那麼俗氣不過的名字,居然像金豆子一樣散發著光澤。

自此有了表現的欲望。喜歡上作文課,盼望上作文課!為了能寫好作文出奇製勝,我不僅愛讀閑書,還留意觀察身邊的人事及自然界的變化,春天花苞一樣的初芽,夏天茁壯成長的莊稼,秋天的累累碩果,深冬飄灑的雪花都跑到我的作文簿裏在老師紅筆圈滿的圓圈裏生活那是老師認為精彩的短句,在評讀的時刻要著重說明的。有一篇作文的評語老師洋洋灑灑寫滿了半頁紙,最後一句是:乃一佳作也!被母親炫耀時講成:乃一作家也!至今想起還臉紅。

升人五年級沒多久,也就是校長代我們的班主任沒多久,把我喊進了辦公室,遞一張報紙到我手上,笑眯眯讓我看。我本來就笨,在受寵若驚的狀態下更不靈活,木木地看了好大會,不知所雲。校長低頭細問:看到什麼?字我認識,那四個黑體大字是《作文周刊》。下麵呢?下麵是中國寫作學會山西省分會和山西省臨汾市作文周刊社聯辦。右上方是豎排版的《啊,這個字我又寫錯了》的作文標題,還有比作文標題小一號的是“江蘇省沛縣靳莊小學靳敏”字樣。我依然傻愣著,沒因為看到“靳敏”兩字而敏感,木呐著不知道和自己有什麼牽連。

校長看我憨傻,告訴我:是你哩!

我不明所以,抬頭看他。

至今不知道校長是怎麼知道那麼遠的山西有《作文周刊》的?也不知道他怎麼想起幫我投稿的?他沒對我事前招呼過,就把我的作文用八分錢(能買好幾塊冰糕哩)的郵票寄了過去,居然就用了!(現在想來,校長用心良苦,他怕事先告訴我後如果不能發表對我是個打擊啊)校長和全校的老師都高興“傻”了,多年後還拿我作典範教育學生!

寄來一枚書簽代替稿費,上有魯迅先生的頭像,還有四字:學海無涯!

我得到的第一筆稿費是三元錢,在當時不少了(一九八五年在《雨花》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得了八十元,卻少了那三元的激動啊),我想:為校長買條香煙吧,他那麼愛抽煙。那時侯我已到別處去上初中,住校,見不到校長。那三元錢想不起來作了什麼用途,反正到現在,校長也沒吸上由我買的香煙!

我們那個小學早已被合並,校長已回老家頤養天年,他現在大概已七十多歲了,據說身體安好!

關於讀書

年少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個很笨的小女生,從玩遊戲時笨拙的表現可窺其一斑。那時候孩子的遊戲種類很少,普遍是扔沙包、打“臘子”等,就那幾種。就說打“臘子”吧,很簡單的,用一節匝把長比大拇指稍粗點的木棍,兩頭像削鉛筆一樣削尖,放在地上,用一根尺餘長林秸粗的木棍去敲“臘子”的一頭,待“臘子”離開地麵,再用木棍猛擊,“臘子”便遠了去了。就這麼簡單的玩法,可我愣是把“臘子”敲擊離開地麵後,手裏的木棍就再也無法和“臘子”的身體相遇,眼睜睜地看著“臘子”掉到麵前的地麵上。現在打羽毛球我也這樣,無論怎樣努力,那麼大片的球拍就是碰不到小小的球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