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巴爾紮克作品精選(18)(1 / 3)

畢安訓決定監視德普蘭,他回想起撞見德普蘭走進聖絮爾皮斯教堂的日子和鍾點,決定來年在同一日子、同一鍾點去教堂,看能不能再次碰見德普蘭。如果碰上了,那麼德普蘭這種周期性的虔誠表現便值得進行一次科學調查,因為在他這樣的人身上不應該有思想和行為的直接矛盾。第二年,畢安訓已經不再是德普蘭的實習生,他在同一日子、同一鍾點看見那位外科醫生的雙輪輕便馬車停在圖爾農街和小獅街的街角,他的朋友蹭著牆根藏頭露尾地走進聖絮爾皮斯教堂,又在聖母祭台麵前做了彌撒。那人的的確確就是德普蘭!主任外科醫生、inpetto的無神論者,偶爾為之的信徒。真是撲朔迷離!這位大名鼎鼎的學者堅持不懈的虔誠表現使一切都複雜化了。德普蘭走後,畢安訓朝著過來撤掉祭壇聖器的聖器管理人走去,問他這位先生是否常來。

“我在這裏二十年了,”那位聖器管理人說,“二十年來德普蘭每年都來四次,參加這台由他捐資設立的彌撒。”

“由他捐資設立的彌撒!”畢安訓走開時想道,“這就跟聖母無玷而孕同樣神秘。這件事本身就足以使一位醫生懷疑一切了。”

畢安訓大夫雖是德普蘭的朋友,卻過了好久還沒有機會對他提起他生活中的這件怪事。他們在會診或是社交場合相遇時,很難找到單獨相處、推心置腹的時刻,把腳擱在壁爐的柴架上,頭枕著椅背相互說些心裏話。直到七年之後,在一八三o年革命之後,當人民衝進總主教府;當共和思潮的影響促使人民摧毀矗立在這片遼闊無際的房屋的海洋之上、像閃電一般直指天宇的金色十字架;當不信神和反叛的人民充斥街頭的時候,畢安訓又一次撞見德普蘭走進聖絮爾皮斯教堂。畢安訓跟了進去,呆在他身邊。德普蘭沒有露出絲毫驚異之色,也沒有對他做任何手勢。兩人一起聽完了那台由德普蘭捐資設立的彌撒。

“親愛的老師,您能告訴我您這種過分虔誠的原因嗎?”他們倆走出教堂後,畢安訓問德普蘭,“我已經三次撞見您來做彌撒了。您必須為我解開這個疑團,並對我說明您這種觀點與行為之間的明顯矛盾。您不信上帝,卻去望彌撒。親愛的老師,您一定要回答我的問題。”

“我和許多信徒相似,他們表麵上篤信宗教,實際卻和你我一樣是些無神論者。”

於是他又滔滔不絕地把某幾位政界人物挖苦了一頓,其中最有名的那位,活脫是莫裏哀的答爾丟夫在本世紀的翻版。

“我不是問您這些,”畢安訓說,“我想知道您為什麼來這裏,為什麼捐資設立這台彌撒?”

“說實在的,我親愛的朋友。”德普蘭說,“我已經快進棺材了,自然無妨對你談談我早年的生活。”

這時畢安訓和那位偉人走到了四風街,這是巴黎最破爛的街道。德普蘭指著一座像方尖碑似的房子的七樓,那房子的獨扇大門通向一條甬道,甬道盡頭是個曲曲折折的樓梯,牆上開著幾扇叫做氣窗的格子窗,樓梯就由牆外透進來的光線照亮。那是一座暗綠色的房子,底層住著一個家具商,上麵每層似乎都各住著一些不同類型的貧困人家。德普蘭有力地揮動一下手臂,對畢安訓說:“我在那上麵住過兩年。”

“我知道,阿泰茲也在上麵住過。我年輕時候幾乎天天來這裏,我們稱這房間為培育偉大人物的闊口瓶。這跟我們的話題有什麼關係?”

“我剛才聽的彌撒,與我住在這間閣樓裏時發生的事件有關。就是你說阿泰茲曾經住過的、窗口擺著盆花、上麵晃蕩著一根晾衣服繩子的那間。我的開端十分艱難,親愛的畢安訓,我比巴黎任何人吃過的苦頭都多。我什麼苦都受過:饑、渴,沒有錢,沒有衣服、鞋子、內衣,真是貧困艱難到了極點。我曾在這個培育偉大人物的闊口瓶裏,嗬著凍僵的手指,我真想和你一起再去看看這個房間。有年冬天,我在學習時看見自己腦袋冒煙,身上的熱氣像冰封雪凍的天氣裏馬匹身上冒出來的熱氣一樣清晰可辨。我真不知道人是從哪裏找到支持來忍受這種生活的。我孤身一人,無人資助,沒有一文錢買書和付學醫的費用。我沒有一個朋友,我那暴躁易怒和多疑的性格使我交不到朋友。誰也不能理解,我的暴躁脾氣是一個想從社會底層掙紮到上麵來的人的苦惱和勞累所造成的。但我可以告訴你,在你麵前我沒必要掩飾自己,我的本性還是心腸很軟並且易受感動的,這是那些有足夠力量在貧困的沼澤裏長期跋涉後終於攀登一座高峰的人所固有的秉性。我從我的家庭和故鄉,除了一筆不夠用的膳宿費以外,什麼也得不到。總之,在那個時期,我每天早上吃一小塊麵包,是小獅街的麵包店老板賤賣給我的隔夜或隔兩夜的麵包。我把麵包掰碎,浸在牛奶裏。這樣,我的早飯隻用兩個蘇。我兩天才吃一頓晚飯,在一家膳宿公寓,每頓晚飯隻要十六個蘇。這樣我每天隻要花九個蘇。你跟我一樣清楚,我對我的衣服、鞋子有多愛惜!我不知道後來我們倆被同行暗算時,心裏有沒有像當時見到一隻開了線的皮鞋咧嘴怪笑,或聽到自己上裝袖籠開縫繃裂的聲音那麼難過?我當時隻能喝白水,而對咖啡館懷有最大的敬意。佐皮咖啡館在我眼裏就像一塊人間樂土,隻有我們這個拉丁國家的呂居呂斯們有權出入。‘我能不能有朝一日也進去喝杯牛奶咖啡,在裏麵玩一盤多米諾骨牌呢?’我有時心裏這麼想道。總之,我把貧窮在我心頭引起的憤懣變為學習的動力。我努力占有一切有用的知識,使自己具有最大的個人價值,以便自己一旦不再默默無聞時,能配得上那時所達到的地位。我點掉的燈油比吃的麵包還多,在那些苦讀的夜晚,我用於照明的費用比夥食費還貴。這場奮鬥是漫長、艱苦,而且得不到安慰的。我沒有引起周圍人們的任何同情。要交朋友,不就必須和青年們來往,身上有幾個餘錢和他們一起去喝上幾杯,那些學生上哪兒就跟著一起上哪兒嗎?可是我一無所有!在巴黎誰能想象得出一無所有意味著什麼!當我被人看出自己的貧苦時,喉頭總感到一種神經性的痙攣,這種痙攣常使病人以為自己食道裏有一個球狀物升到了喉管。我後來遇到過一些生來富裕的人,他們從來沒有短缺過什麼東西,因此他們不懂以下這個比例題:一個青年比犯罪,等於一枚十個蘇的硬幣比x。這些有錢的傻瓜問我:‘你那時候為什麼要欠債呢?為什麼借利息那麼重的債呢?’他們使我想起那位公主,當她聽說老百姓餓得要死的時候,說道:‘他們為什麼不去買點奶油蛋糕吃呢?’我很想看到那些抱怨我給他們開刀收費太貴的富人裏麵,也有人在巴黎孤苦伶仃,分文不名,無親無故,告貸無門,不得不靠自己的雙手幹活口。他會怎麼辦?他上哪兒充饑?畢安訓,如果你見到我有時態度尖刻而生硬,那是因為我想起了早年所受的苦,以及後來我在上層社會千百次體驗到的自私自利、冷漠無情;或是想起了仇恨、貪欲、忌妒和誹謗曾在我的成功之路上設下的障礙。在巴黎,有人見你正要踏鐙上馬,前程萬裏的時候,便有的扯住你的衣服下擺,有的解開馬肚帶的扣子,這人撬掉馬蹄鐵,那人偷走馬鞭。讓你看見他走過來當麵打你一槍的人便算是最不陰險的了。你很有才華,我親愛的孩子,你一定不久也會嚐到庸碌之輩對出類拔萃的人物展開的那種駭人聽聞的、永無休止的戰爭的滋味。如果你有天晚上輸掉二十五個路易,隔天你就會被人說成一個賭棍,連你最好的朋友也會說你頭天晚上輸了二萬五千法郎。你如果有點頭疼,就會被人看成瘋子。你如果火氣大一些,大家就說你難以交往。你如果集中精力去對付這一大群侏儒,你最好的朋友也會叫嚷你要鯨吞一切,說你想發號施令、專橫跋扈。總之你的優點會變成缺點,缺點變成惡習,德行變成罪惡。你如果救了一個人的命,人家會說成你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