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對藝術的告別之作,這告別發生在他僅僅50來歲的盛年時期,僅從這一點就不免叫人黯然神傷。一方麵歎惜他的英年早逝,一方麵惋惜他的早逝給法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帶來的不可彌補的損失。的確,如果巴爾紮克能夠多活十年八年,那麼他的那座文學巨廈肯定都能完成了。他的《農民》也許會更加深刻。他的表現軍旅生活的作品將會更加豐富。他還可以完成他計劃中關於政治界、外交界、學術界、戲劇界的一切生活圖像。然而現在,他的健康太早地喪失了。也可以說是被他過分地濫用了,得到了一個早衰的結局。而且,事情還要嚴重得多,他不能繼續工作了,他的健康的破壞程度,已經達到必須完全休息的程度。但是,他仍然不能休息,也不肯休息。他還欠著《新聞報》編輯基拉爾丁一筆文債。說起文債,巴爾紮克也是早已有之,但是他總能夠用各種辦法償還清楚。他經常是一邊寫作,一邊付印,報紙編輯和出版商們都相信他的工作能力,他絕不會叫他們為難。可是,事到如今,當巴爾紮克的健康狀況再也無力寫作的時候,這些出版商和編輯們都不予通融了。就是這位《新聞報》的編輯,在巴爾紮克十分為難的情況下,一定堅持要拿到《農民》的全部稿件後才同意刊用。巴爾紮克真是臨到絕境了,不能夠再一天十幾個小時地連續工作,不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拿出《農民》的全部手稿。強壯如牛、勇猛如獅的巴爾紮克,平生第一次不得不認輸了,他極不甘心地說出了一句他從未說過的話:“我不能夠!”可以想像,不是精力被榨取幹淨,他是絕不會做出這種認可的。一個精力無比旺盛、從不服輸、永遠樂觀的偉大作家,就這樣向生活低下了頭。最後,他短缺了這位編輯的一筆小小的稿酬預支,而這位先生競在法院告了他,說他欠債不還,而法院居然判了巴爾紮克敗訴。正如人所說,巴爾紮克每行文稿得60參丁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他隻得靠把他的短篇小說賣給一家名叫《家庭博物院》的雜誌,來換得一口飯吃。
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艱辛的工作和拮據的生活,毀壞了巴爾紮克的健康。在身體機製下降的情況下,他又染上了俄羅斯的風寒。(他的未婚妻德·韓斯迦夫人是烏克蘭人,屬俄羅斯帝國,他曾去看望過她。)首先,他得了支氣管炎。然後,這可惡的疾病又侵襲了他的心髒。這使他行動困難,幾乎一步一喘,說話都感到力氣不足。用他自己的話說,他變得“像兒童一樣的脆弱”,他不能行動,更不用說寫作了。盡管醫生用了最先進的技術來替他治療,但由於身體各個機件都遭到了破壞,眼睛也出現了毛病,體溫也高了起來,肺炎又複發了。他因此而幾乎一年沒有提筆。他的“迦爾蘇沁白袍”被一件睡衣所代替了。他穿著它工作了幾十年,就像戰士的戰袍一樣。這時,他不得不脫下了,他說:“這件衣服現在要永遠地代替我的‘迦爾蘇沁白袍了’。”可以從中深深感到他那痛苦的戀戰情緒。如果說“解甲歸田”還有一種告老還鄉、重溫田園生活的情趣的話,那麼,巴爾紮克的“解甲”,卻意味著他寫作生涯的結束。等待他的,絕不是詩情畫意的田園故裏,而是他生命裏程的盡頭。他是如何地依戀、如何地無可奈何啊!一個戰士,寧願穿著鎧甲戰死沙場,也不願脫下戰袍而病臥床榻。他的痛苦和遺憾是多麼深重!
可是,一切都不能夠了。醫生診斷他為間歇性腦炎的熱病,並且還有嚴重的心髒病。
在這個時候,他更加懷念舊時的朋友,他給珠兒瑪夫人寫信說:“我已經接近於死亡了……這是15年過度工作所生的心髒病……佛拉柏斯羅(珠兒瑪所住的地方,巴爾紮克曾不止一次地在這裏居住過)和‘卡羅夫人’(珠兒瑪夫人的名字)這兩個字眼,引起了我最強烈的一切回憶……一個人站在50歲年齡的高峰上去觀察人生是怎樣的不同啊!我們又如何覺得我們遠離開我們所希望達到的目的地很遠啊!您記得我怎樣送德斯格勒斯夫人安眠在佛拉柏斯羅嗎?我想,自從那一次之後,我已經送過不少人去安息了。但是,自從那些日子之後,我曾經放棄了多少的幻想啊……”
這一刻終於來臨了,那是1850年8月17日晚上10點半。夜色籠罩了整個巴黎。是人們開始夜生活的時候了。這也正是以往巴爾紮克脫離喧囂的市聲進入夢鄉以後的第二個鍾頭。再過兩個鍾頭,就是他起床工作16個小時的時候了。可是,今天的這個時候,他卻再也不會醒來了。他不會在兩個鍾頭以後,被仆人奧古斯督輕輕的叩門聲所叫醒了。他也不需要借助於黑咖啡的力量刺激自己的精神,用它驅趕睡眠而繼續工作了。他安息在自己置辦的柔軟而溫暖的床上。陪伴著他的惟一的親人,隻有他年邁的母親。而他新婚的妻子,卻早已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