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隊長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歪扯著嘴角說道:“這話你說了多少回了?哪個星期天回去過?怎麼?把我利用完了,想甩掉我?沒那麼容易!”
秘書小李走進來,她手裏拿著一本記事台曆,彎腰到常隊長眼前,和顏悅色地說道:“常先生,你看,這是肖市長的日程安排,你看看這兒,這不寫著星期天回家嘛,沒錯的。”
常隊長認真看了一下,沒有說話。他歪著頭,眨巴著眼睛想一想,懶懶地起身,說道:“好吧,小李秘書,我相信你說的。”轉向肖慧敏:“老婆,我再相信你一回,這個星期天要再不回去,我就不是今天這個鬧法了,你看著辦吧。”抬手看了看表。
小李秘書立即說道:“常先生,肖市長已經給你安排好了車,送你回去。”
常隊長臉上掠過一絲得意,跟著李秘書走了。
屋子裏靜了下來,肖慧敏發現我還一直站著,示意我坐下。她也在我對麵坐了下來。她臉上勉強笑了笑,說道:“叫你來,是……為……”她聲音顫顫地,終於哽咽得無法說下去。她猛地用雙手捂住眼睛,麻花似的扭著身子,將額頭抵住沙發靠背,嗚嗚哭泣起來。她全身在簌簌抖動,像一俱木偶被人急速地扯動著繩子。
我沒有說話,我心裏十分清楚,在這個時候,什麼勸慰的話都不如不說,更明白,人不是最傷心的時刻,是不會這個樣子的。況且,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認為是在最可信賴的人麵前,絕不會做出這樣徹底的情感發泄的。
她慢慢地從痛苦中擺脫出來,我遞給她一塊手絹,她接過去,一邊抹著兩腮的淚水,一邊苦澀地笑笑,用我倆在大學時候那個腔調說:“別笑話我。”話落,一股淚水又從兩腮滑下。
突然,她緊蹙雙眉,雙手捂著肚子,身子整個倒在了沙發上。我有點慌了,急忙蹲下身,問:“怎麼啦!你怎麼啦!”
“我肚子疼……”
“要不要趕緊送醫院?”
“不用……”她搖搖頭,剛才氣的。每次和他吵完架,肚子就要疼一陣子……一會兒就好了……這樣,你幫我揉揉……”說著她將衣襟掀起來,一截白白的東西袒露出來。她見我遲疑著,帶點嬌怨地瞪了我一眼:“……你又不是沒碰過,是讓你幫我揉揉,又沒讓你幹別的。”
雖然對她的身體並不陌生,在接觸的那一瞬間,心裏仍然顫了一下。揉了一會兒,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眼睛望著天花板,有氣無力地說道:“難哪,該結束的結束不了,不該結束的,反而早早地結束了。這大概就是人們掛到嘴邊上的命吧。”在一些人的眼裏,我是市長,什麼事情都難不倒我,可他們哪裏知道,在官場上,宦海裏,一個市長,大海一粟,渺小得很哪。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無奈,什麼叫無助,什麼叫脆弱。想要辦點事情難哪。你要問是誰在阻攔你?不知道,你很難找到具體的什麼人在阻攔你辦事,可就是辦不成。讓人苦惱的恰恰就是這裏,你找不到向阻攔你的人宣戰的理由。有時候晚上做夢,夢見有人要殺你,你大喊救命,就是喊不出來,最後急醒了,出了身冷汗,原來是個夢。就是這種感覺,沒人不讓你喊,你就是喊不出來。開始以為就我有這個感覺,和別的市長們一聊,嘿!原來都有這種感覺,輕點重點罷了。真是怪了,個人的事是這樣,家庭的、社會的也都絕不例外。西村農民斷了水,斷了路,到會的人那麼多,沒有一個人認為那樣做是對的,但也沒有一個人說那是錯誤的,都在強調事出有因,你讓我去批評指責誰呢?我這個市長當得……唉,好了……”說到此她停住了,歎了口氣,轉換了話題。
“石油公司整黨辦找你談過話了吧?這是市裏安排的……”說到此,她長長地歎了口氣:“籠統地講,都說咱們這兒比沿海落後了多少年,實際上呢,卻無人找原因去追趕。就說現在吧,人家工作重心說轉移就轉移了,各路人馬,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很快就形成了一股熱火朝天的建設高潮。而我們這兒呢,重心就是遲遲轉不過來,嘴上嚷了幾年了,而行動上還是在政治旋渦裏打轉轉。從一開始就耽誤上了。前些時候,我去了趟南方幾個省,人家那才叫重心真正轉移了呢。見到的是修路、建廠,聽說的是引資、招商,提到清理三種人,人家大都腦袋一搖,說:‘那種事,不能久拖……’我們這兒可倒好,抽調大批人力物力,擺開陣勢,正兒八經又把它當成了中心工作。咱們那個母校,上麵還派了工作組,搞得熱火朝天。還記得那位穀德厚嗎?代代紅,現在又成了清查辦公室主任,工作組的依靠對象。‘文革’那些年,誰會想著去收集保存那些滿天飛的傳單小報。嗨,人家穀德厚就有那個心機,收集了大量材料,這次清查,全派上用場了。據我所知,母校已經給二百多名畢業同學所在單位轉去了材料。就這些材料有的同學已經從不同的領導崗位上被撤掉了。關於你的材料,我看了看,主要就是你曾是一派組織的頭頭。另一條是在批鬥梅書記時,有人揭發說你動手打了他。你別激動,坐下聽我講完。誰也沒有我清楚你在那些年幹了些什麼。我提議市整黨辦派人去找梅書記調查一下。梅書記真給寫了材料,他否認你打過他,他還說春靄同學我認識,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關於批鬥問題,必須曆史地看。在當時大批判高潮在全國此起彼伏的時刻,批鬥才是對的,不批鬥才是不能讓人理解的事。當時連我自己都認為受批判是應該的,何況是那批學生呢?而梅書記的材料無法改變你當過頭頭的事實,當然也就改變不了你目前的處境。石油公司黨委已經送來報告,要求解除你公司經理職務,市委也研究過了。省石油公司沒有提出反對意見,隻是建議現在正進行的工程項目仍由你負責。今天下午,石油公司就會宣布對你的免職決定。長話短說,今天叫你來,就是給你說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