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四清”工作隊員奉命撤出農村,回到學校時,學校已被革命洪流衝擊得天翻地覆,麵目全非了。
一向寧靜的校園,變得沸沸揚揚,活像一座巨大的鬧市。梅書記是首選批鬥對象,牆壁上有關於梅書記的大字報。一看落款,是當初我們的工作隊員馮多奎。他被遣送回學校後,真的緊張了一陣子。隻是後來一聽廣播,一看報紙,那階級鬥爭的矛頭絕對不應該是他這號人物,尤其報紙電台連篇報道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時候,他馬上意識到冤有頭,債有主,於是他就把矛頭對準了梅書記。沒多久他便成了反梅書記這一派的頭號人物。
肖慧敏多次來找我,一次比一次急迫,說再不表態,將被革命洪流所淘汰。隨著一股改名風,她率先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肖衛東。她讓我也改,我沒改。就是她改了名,我也照樣叫她的原名。這樣過了一段,她隻好自動放棄了新名字。她奇怪我怎麼變得如此頑固。我說我本來就是這樣,反倒是你肖慧敏,像換了一個人,變得越來越幼稚可笑了。
肖慧敏和我商量,決定參加反梅書記的這一派。我和肖慧敏的態度可以影響幾十個同學的態度,而且還會影響到“四清”回來的一大批人。
有一天正在貼大字報。肖慧敏悄沒聲息地走過來,拽了一下我的衣襟,示意跟她走。她眼圈發紅,像是哭過。到了操場一側的樹林裏,她停了下來,靠在一棵樹上,深埋著頭,半晌不說話。我一再問她發生什麼事了,她就是不吭聲,還低聲哭起來。好久,她才抬起淚眼,目光中充滿悲傷和乞求。
“春靄,我爸爸也被打倒了,你說我該怎麼辦哪?”
她遞給我一封信。信是她弟弟寄來的。信中說他已經成了“狗崽子”,被剝奪了參加紅衛兵的權利。家被抄了,父親不知被人帶到哪兒去了,母親也正在醫院接受批鬥,不讓回家。這些天他被安老師收留在家裏。
肖慧敏的精神支柱折斷了,這對她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不是我自作多情,眼下能夠安慰她的,隻有我一個人了。我用手指幫她抹掉眼角的淚水,安慰她說:“沒事,現在這種事多得很,又不是你一個。別吱聲,別人不會知道的。”
“春靄,其實我知道該怎麼做。隻要你能理解我,不要像有些人那樣就行。”
她指的有些人,是班裏的另兩對戀人,一對是因為一方出身不好,另一對是一個家庭成員裏有被打倒的,於是就都分了手,甚至都分別加入了不同的組織,成了仇人,每天寫大字報互相攻擊,把各自的隱私都公布於眾,搞得很難看。
我當然不會那樣做。我說:“這你放心。咱倆都是那關係了,我怎麼會……”
“啥關係?”她馬上打斷了我的話,臉上掠過一抹紅雲,嬌憨地瞪了我一眼。
她這種神情,一下子又變得可愛動人了。我環視了一下四周,趁沒人注意,飛快地在她的粉臉上吻了一下。她害羞地轉身跑了。第二天,肖慧敏在大飯廳門口顯著位置,貼出了與“走資派”父親斷絕父女關係的大字報。沒一會兒,有人又貼出了支持肖慧敏的革命行動的大字報。
像肖慧敏這樣的舉動,學校幾乎天天都有發生。
我又見到她的時候,她像換了另外一個人。她容光煥發,好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神聖的大事凱旋歸來似的。我無法對她的做法作出評價,隻是說她過於草率。
接著,“大串聯”開始了。受整個大氣候的製約,肖慧敏這些“黑五類崽子們”真的很聽話,待在校園裏,哪兒也不敢去。我舍不得拋下她單獨離去,也留了下來。
人越走越少,校園逐漸寂靜下來。學生食堂由於沒有多少人吃飯,越辦越糟,沒幾天,幹脆也熄火停灶了。在校的學生們紛紛想辦法,買根電阻絲,找塊磚頭在上麵挖幾個槽,做成電爐,在宿舍自己做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