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醫術是高明的,很快就成了醫院的技術骨幹。她最大的心病是曾有個國民黨軍官的丈夫。當然,不是怕影響自己,是怕影響我的政治前途。大姨好像清楚媽媽的心病,一直在悄悄地替媽媽撮合一樁婚姻。大姨有一個老部下,解放軍的副師長,轉業到臨陽市,先在一家中央部屬兵工廠任廠長,就是你讀小學初中時的那個廠。後來擔任臨陽市的副市長,直到市長。
“媽媽和他第一次見麵,是在大姨家。這位副市長,三代貧農,苦大仇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出生入死、轉戰南北,是經曆了戰火洗禮的。進城後在速成班摘掉了文盲的‘帽子’。可能是從小缺乏營養,個子沒撐起來,比媽媽還略為低一些。絡腮胡子,兩排黃牙——黃裏透黑的那種。一見麵就給媽媽講他是怎樣衝鋒陷陣的,怎樣將敵人的脖子擰斷的。媽媽是醫生,是不怕見血的。可是,這位副市長的講述,仍然讓媽媽膽戰心驚,尤其是媽媽想起了死去的丈夫,想象著是被子彈擊中的還是讓人把脖子擰斷的。無形中媽媽已經對這位副市長產生了厭惡。
“中午大姨留下吃飯。副市長一頓飯就吃了兩頭蒜,隔著桌子就能聞見打嗝噴出來的蒜臭味。等副市長走後,大姨征求媽媽的意見。媽媽堅決地回答不行。大姨開始給媽媽做思想工作,說關鍵是要樹立工農兵感情,轉變階級立場。這個問題不解決,看見誰也不會順眼。吃蒜怎麼啦?蒜能殺菌,有利於健康,能治病。牙齒黃點算什麼?革命戰士,打仗行軍,哪裏顧得上刷牙嘛!城裏的資產階級少爺小姐牙齒倒白,白又能怎麼樣呢?不是通通掃進曆史垃圾堆裏去了?!大老粗怎麼了?他們是最最革命的,曆史就是他們創造的。說到底,這是個階級感情問題。最最重要的是,有了這麼個革命幹部丈夫,你就是革命家庭了嘛,這對你也好,對慧敏也好。你就忍心讓慧敏永遠背著個反動家庭出身的包袱?
“最後的理由打動了媽媽。為了我,媽媽咬了咬牙,同意嫁給這位副市長。這就是我現在的高幹爸爸。這些年,我一直享受著高幹子弟的榮耀。高中時,我的高幹子弟身份還是黃老師宣揚出去的。包括你在內,大家都以為我是謙虛,我也樂得落個美名。其實,我內心卻十分脆弱,甚至可以說很自卑。別人是不會知道我內心深處的複雜感覺的。
“於是,媽媽從省城調來臨陽市人民醫院。我也跟隨來到臨陽。剛來,家沒安頓好,為了不耽誤我的學業,憑著繼父是廠長的身份,我臨時在工廠子弟小學上了一段學。不久,媽媽就讓我轉到育英小學去了。那所小學全是幹部子弟,各方麵的條件都比廠子弟小學要好。這就是你心目中的白衣天使,悄然而來悄然而逝的全部秘密。也算是天意吧。最終我倆能躺在這兒,不枉在子弟小學待了一段。
“媽媽這樁婚姻是不幸的,結婚第二年生了我弟弟,第三年倆人就分居。倆人經常吵架。媽媽非常文弱,脾氣也好。她卻能像潑婦一樣與繼父大吵大鬧,可見她是到了無法容忍的地步。繼父經常拿剝削階級本性不改的大帽子扣到媽媽頭上。奇怪的是,隻要繼父拿出大帽子,媽媽就不吭氣了,爾後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裏痛哭。我十分同情媽媽,尤其大點之後我總覺得她全是為了我才做出了這種犧牲。我與繼父沒什麼感情,但我也不恨他,畢竟他給我帶來了政治上的安全感。
“在媽媽與繼父的糾紛中,大姨始終站在繼父一邊,批評媽媽,調子和繼父一樣,認為肯定是媽媽沒有轉變立場,看不起勞動人民,才導致了兩人的不和。我媽媽很生氣。所以媽媽由這樁婚姻開始,就再沒踏過大姨家的門。這麼多年來兩家沒有任何聯係,不知道大姨家是什麼情況。和舅舅家也沒有任何聯係。媽媽心情一直處在憂鬱狀態,沒有任何心思去顧及自己弟弟的長短。光聽說舅舅曆史上有問題,後來又發現有現行‘反革命’活動,被抓進監獄了。在這種情況下,繼父又反對我們和舅舅家來往。這就是說,我們這三家人,十幾年來斷了聯係,像是陌路人。剛才見到那張照片,嚇了我一跳,我以為你不是舅舅家的就是大姨家的……咳,一場虛驚。好了,我的故事講完了,睡覺。”
她從我懷裏掙紮出來,旋即又將我摟進她的懷裏:“來吧,像當年和小姨睡覺一樣……”
我順從地將身子往下滑,將頭枕在她鼓蕩著的胸脯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