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的自我犧牲,並沒能挽回殘局。姥爺生意上的難關是渡過了,但身心憔悴,加上心靈上的自責,就一病不起,沒多久就去世了。孫發祥還算有良心,幫助小姨料理完姥爺的後事,並給了姥姥一筆錢。姥姥被送回山東老家,沒幾年也死了。隻有小姨一人回去奔喪,我媽,大姨和舅舅都沒回去。不是因為不孝,而是都不知道消息,小姨沒有將姥姥的死訊告訴他們。舅舅遠在法國,知道消息也未必能回來。媽媽說,她要知道消息,肯定會回去的。大姨那時已經不在北京,正戰鬥在抗日前線,無法送達消息。當然,即使得到消息,回不回去還兩說。姥爺這個家。就這樣散了。”
肖慧敏停住了話頭。窗外雪還在下,北風不時挾裹著雪粒撲打著窗紙,發出沙沙聲響。
沉默多時,我才又開口。
“現在呢?他們現在在哪?”
“舅舅好像在省城一家大型機械工廠,副總工程師。大姨在省委,官當得不小。我家和他們基本不來往。”
“為什麼?”我吃驚地問。
“據說舅舅有政治問題,我繼父不讓和他們來往。舅舅家的人呢大概也是怕給我們添什麼麻煩,一直故意躲得我們遠遠的。大姨呢,是高幹,巴結不起,我媽不讓和他們來往。”
“怪事。一個是爸爸阻攔,一個是媽媽不讓,你們家也太……”“太什麼?”她打斷了我的話茬,“你少發表看法。”她坐了起來,兩手抱住雙腿,下頜抵在膝蓋上,默默沉思。過了一會兒,她朝向我:“你肯定想了解我們家更多的事。可是,如果我告訴了你,你能保守秘密,不說出去嗎?”
我對天發誓。她仍然不放心地審視了我半天,才又重新鑽進被窩,偎住我。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我媽媽和大姨的關係一直不太好。我媽在讀大學的時候,和比她高兩屆的男生相戀了。這個男生血氣方剛,一心報國,大學畢業那年就從軍了。隻可惜是他投錯了軍,當了國民黨的軍官。那時候抗日烽火在祖國大地熊熊燃燒,媽媽根本不會去想多少年後誰執掌天下的問題。她隻是為了愛情。大學一畢業,就投奔到他的懷抱。那一陣子,大姨正好在北京,知道了此事,極力阻攔,勸媽媽去延安。大姨不阻攔倒罷了,一阻攔,媽媽態度反而更堅決。媽媽告訴我,當時有點賭氣。大姨自離開家就從來不管家裏的事,現在反而來管我,我偏不聽。媽媽到了重慶,就結婚了,於是,就生下了我……”
我瞪大眼睛吃驚地望著她。她撐起半個身子,鄭重其事地說:“再說一遍,你可千萬別說出去,讓人知道我有個國民黨軍官的爸爸,一輩子就完了。”
我知道問題的嚴重性,這種事情豈是能夠隨便說的。我再次認真地點點頭:“你放心。這種事能亂說嗎?”
她放心了,重又躺下,眼睛望著黑乎乎的窯頂。
“我的生父是在濟南戰役被解放軍擊斃的。那年我才兩歲。媽媽這時已經從重慶到了北京,在一家有名的醫院工作。媽媽隻知道鑽研業務,對政治從不過問。如今回頭一想,大姨當年阻攔媽媽的婚姻是有道理的,是為媽媽好。如果媽媽當年聽了大姨的話,到了延安,結局就會大不一樣,但媽媽說世上沒有後悔藥。解放後,媽媽還是接受了大姨的建議,從北京來到省城一家大醫院。舅舅早已從法國回來,也在大姨的建議下從中央機械電子工業部來到省城一家大型工廠,這家工廠是蘇聯援建的。
“大姨對媽媽說,那些年一直忙於革命事業,哪有工夫顧家?這不,現在革命勝利了,我把你們都弄到一起,又團聚了。隻可惜小妹死了,不能和我們在一起了……可是,這怨誰呢?她自己也是有責任的。
“媽媽對大姨這麼說小姨很不高興。可是,終歸是自己的大姐,終歸將家裏活著的人攏到一起了,終歸有大姨這麼個革命幹部的光環籠罩著大家。媽媽對大姨多年的成見,也就慢慢消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