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掉進鞋的稀粥(2 / 3)

記得頭一天進村,在等隊幹部安排住宿的當兒,有一位婦女在坡底一口井打水。肖慧敏順著坡一溜煙跑下去,要替婦女擔水。村婦很著急,執意不肯,驚恐地向著我們站的地方看。肖慧敏堅決地奪過扁擔,吃力地往坡上走。開始她走得很快,漸漸地,步子慢了下來。顯然是底氣不足,沒了後勁。但她仍咬緊牙關一步一步挪了上來。上了坡,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了。我趕緊接過扁擔,替她挑到家裏。剛把兩桶水倒進水缸,肖慧敏心急火燎地闖進來,二話不說,抄起水瓢又將缸裏剛剛倒進去的水一瓢一瓢地舀到桶裏,擔出門外,順坡將水倒掉了。我詫異地看著她做完這一切。原來就在我接過她擔子後,她才得知這個村婦是富農。給富農幫忙可不是一個小問題,輕則是個好壞不分的糊塗蛋,往綱上一提,那就是嚴重的階級立場問題。為這件事,肖慧敏沒少做檢討,說自己立場不堅定,眼睛不明亮,對農村複雜的階級鬥爭情況缺乏了解,是小資產階級幼稚病。

工作組組長叫馮多奎。黑臉膛,兩片厚嘴唇,全身的輪廓帶著一些粗野的神氣。但是在他臉上和他那雙滴溜溜轉的眼睛裏,卻含有一種特殊的東西。他是調幹生,當過兵,共產黨員,早參加了工作,是帶薪上的大學。一入學,政治輔導員就將他匡定為班長,肖慧敏為團支書。相比起來,他比肖慧敏要老練得多。為擔錯水的事,他不止一次地挖苦她。每當她要檢查,他總是不耐煩地打斷她:“得得得,又來了。腦門兒上沒貼標簽,誰知道那是富農。看樣子和別的農民一樣樸實。第一你就不該充積極,總想顯示自己和農民打成一片;第二呢,既然已經幫人家擔回去了,就算了,以後注意就是了,結果呢……你這不是弄巧成拙嘛。”

馮多奎的一席話,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在高中的時候,肖慧敏是班裏最老練的一個,到了這兒好像成了另外一個人,那麼幼稚。不過,這倒平添了一種可愛。

在鄉下,和馮多奎在一起,可以少受不少罪。和肖慧敏在一起,要多吃不少苦。到頭來還不定落下個好。這就叫經驗。

就說住房吧。馮多奎找了一個條件好一些的農家,工作隊員都住在一起,吃在一起,雖然這是不被允許的,但老練的馮多奎懂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你規定你的我按我的來。事實也是如此,這麼偏遠的地方沒人來檢查。說句當時不敢說的話,農村很落後,衛生條件又差,吃派飯對城裏人來說真是一道難關。肖慧敏當然是不會同意馮多奎的建議的,她對上級的指示一是一、二是二,絕不走樣,與農民實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但她也還聰明知趣,沒有堅持反對別的隊員住在一起,而自己卻是堅決要和農民住在一起的。她向隊長了解了誰家最窮。照當時的邏輯,最窮的肯定最革命。隊長指了指不遠處一位五十來歲的婦女,並把她叫了過來。不用問,就看她那身裝束和尊容,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一位苦大仇深的窮老太太。花白的頭發亂蓬蓬的,像個雞窩。頭發上粘著一些草屑。一個對襟棉襖已經判斷不出是什麼顏色布料做的了,棉襖上隻有靠下擺處有一個扣子。裏麵沒有襯衣,半個發黑的奶子鬆鬆垮垮地裸露著。由於常年不洗澡,臉上、手上像塗了一層黑色釉彩。她一會兒搔搔頭一會兒撓撓背,分明有小東西在她的身上蠕動——那是城裏人一聽說就會起雞皮疙瘩的虱子。

隊長介紹說:“這是翠香,俺村最窮的,三代貧農。”

肖慧敏高興地握住翠香的手:“我到你家住,歡迎不?”

翠香咧著嘴光“啊啊”地笑,不知該說什麼。空氣中一股難聞的氣味顯然是從她身上發出來的。我注意到馮多奎微微皺了皺鼻子,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