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肖慧敏便住在了翠香家。每每工作隊員集中在一起開會,就會發現她的頭發上也有了蠕動的小東西,而且她常常顯得焦躁不安,一刻也安靜不下來。她一會兒將手從衣服下擺處伸進去,在肚子上,甚至乳房上亂摸亂挖一氣,或者握緊衣袖,像用毛巾搓背似的那樣,晃動著上身,以此來驅除背上的騷癢。每當見到這種樣子,我的心裏就很不是滋味。但我知道,她這是自覺接受貧下中農的改造,是很高尚的行為。這也是工作的需要,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為開展工作創造條件。
我就幸運多了,隨馮多奎住在一個條件最好的一家。單獨住一間窯洞。那是孔新窯洞,整潔,幹淨。
這天,該輪到我們去翠香家吃飯了。馮多奎耍奸,找了個借口讓我們先走。說他隨後就到,其實我清楚他又要到房東家去吃了。
我這是第一次來翠香家。一進窯洞,就有一種異樣的氣味撲鼻而來。這是孔土窯,光線很暗,窯頂早就被熏黑了。一溜大炕一直延伸到深處。炕上鋪著一張破舊的席子,除了有一卷鋪蓋,什麼也沒有。我認出,那卷鋪蓋是肖慧敏的。一個小男孩光著下半身在炕上玩。炕的盡頭是鍋灶,比炕沿低一截。炕是熱的,但窯洞裏的溫度卻很低。
見我們來了,翠香急忙掀開鍋蓋,霎時,鍋裏升騰起一股熱氣,彌漫了半個窯洞。炕上的男孩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雙大人穿的布鞋,套在他的小腳上,拖拉著在炕上走來走去,嘴裏還咿咿呀呀嘟囔著什麼。翠香嗬斥著男孩,意思是要他不要淘氣。小男孩不樂意了,抬腳就朝翠香踢了過去。這一踢不要緊,那隻碩大的鞋子從他腳下飛了起來,不偏不倚,正好落進稀飯鍋裏。翠香一看氣衝腦門,伸手就把那個男孩拽了過來,照準他的屁股就是一頓猛抽,直抽得孩子哭著說“我不敢了”,翠香才意識到那隻鞋子還在鍋裏翻滾著。翠香餘恨未消,繼續用我聽不懂的方言罵著男孩,同時用長柄鐵勺從鍋裏將鞋撈出。她用長柄勺托住那隻倒黴的鞋,等溫度稍稍降低後,才用一隻手拎住,另一隻手用勺將鞋幫上沾著的粥液刮進鍋裏。之後,又將殘留在鞋筒裏的也倒進鍋裏,並再三往鞋筒深處看了又看,確定再沒隱藏的殘餘了,才萬分不舍地將鞋扔到地上。翠香做這一切的時候,從容不迫,自然平靜,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有什麼不妥。因為她來到這個世上幾十年的時間告訴她,糧食比命還貴呀!
她唯一感到不安的是,為了撈鞋,耽誤了我們吃飯。她向我們歉意地笑笑,加快了運作速度。她迅速地拿過一隻碗,用已經發黑的抹布將碗揩了又揩,確信很幹淨了,往碗裏舀滿了粥,端了過來,然後又立即拿起又一隻開始了同樣的工序。
盡管我早已饑腸轆轆,但見到這一切,我卻一點食欲也沒有了。我偷偷看了一眼肖慧敏,她已經坐到炕桌上了,故意不看我。見我遲遲不去端碗,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說實話,她對我總有一種威懾力,有一種無法抗拒的東西。這是在高中時就形成的。我隻好端起碗。我是怎樣將那碗粥吃進肚子裏去的,都記不清了。吃時我極力不去想那撈鞋的一幕,盡量想著肖慧敏高中時送給我的那盒鮮美的餃子。但是沒有用。撈鞋的畫麵無孔不入,隨時隨地都會鑽進我的腦海,直到多少年以後,仍然沒有忘記這一幕。
我匆匆放下碗就往外跑。走到半路,才發現手套忘在翠香家了。我隻好又返回去。一進門,見肖慧敏正蹲在院子外麵的一處坡上,低著頭,喉嚨裏發出一陣陣讓人感到揪心的聲音。她在嘔吐。我的心裏不由得升騰起一股惻隱之心,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湧滿了我的眼眶。
我悄悄進了翠香家,拿上手套,悄悄地走了,沒有讓肖慧敏發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