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農村開展的“四清”運動,已經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高教部要求在校大學生分期分批下鄉參加運動。我們入學不久,學校黨委就決定讓我們這批新生,全部開向農村,參加“四清”。
校黨委梅書記親自作動員報告。梅書記資曆很深,參加過一二·九運動,上過延安抗大,搞過邊區土改,在根據地一直負責宣傳教育工作。他中等身材,清瘦而有神。腦袋圓圓的活像一隻足球,永遠是寸頭。講話清晰而有條理,絕沒廢話。聲音不高,但話語的質量可不低,有深度和力度。他作的報告,就像鼓槌,準保要將你的心鼓擂響。他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們,我們這一代大學生是幸運的。我們沒有趕上紅軍歲月,沒有趕上抗日戰爭,也沒趕上解放戰爭。但是,我們趕上了“四清”運動。這是我們的光榮,是黨和人民對我們的考驗。
梅書記的報告的確讓我激動了好幾天。肖慧敏似乎比我還激動。她鄭重地提議,我倆來個比賽,看看誰先能在“四清”中火線入黨。我們去的是一個貧困山區。窮鄉僻壤,大大小小的村子鑲嵌在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黃土皺折裏。正是隆冬季節,整個黃土高原死一般的寂靜,看不到一個人影。如果不是偶爾從什麼地方傳來幾聲雞鳴犬吠,真讓人覺得是在月球上。大地裸露著褐黃色的胸膛,悲愴而淒涼。就在這種沉悶的氣息中,在一個個自然村裏,湧動著一股股強勁的風暴。一支支“四清”工作隊,開進了這片貧瘠的土地,無論是工作組的隊員們,還是世世代代居住在這裏的漢子婆姨們,都不會清楚曆史將會對此做出怎樣的結論。不同的是,工作隊員們是抱著明確的目標,懷著神聖的使命感來翻動這兒的曆史的,而黃土地的人們卻是迷茫的,不知所措的。
我們班負責的這個村,是由三個自然村組成的。中心村叫核桃窪。這兒沒有一棵核桃樹,卻起了這麼一個村名。而離這兒幾十公裏以外的地方,漫山遍野的核桃樹,地名村名卻沒有一個與核桃有關聯的。
村子依一道山梁而建,高高低低,錯落縱橫,遠遠一望,十分零亂。村前一道溝,溝的那邊又是莽莽黃土坡。一條簡易公路從村後蜿蜒而去,一直通到公社所在地。土路過後,是數百米寬的平川,這是村裏上好的土地,全村人都指望著它。再過去,就是一條季節河。它冬天也有水,流量小點而已。上遊幾十公裏是三個縣的交界處,高山峻嶺,森林廣袤,老能給下遊這塊幹涸的土地送來水。但是據當地村民講,這河裏的水夏天不能澆地,太涼。為什麼不能挖個水池,將水儲存起來,讓太陽曬幾日再澆灌呢?村民們說不知道,問隊長吧。隊長也說不出所以然。年年歲歲,幹涸的土地眼巴巴地望著一泓清水永不停息地向東流去。
一場大雪覆蓋了大地。視線所及,莽莽蒼蒼,好不壯觀。河水被冰雪覆蓋,隻有中間的流水,劃出一條黛青色的長線。長線上,還嫋嫋飄浮著縷縷白色透明的蒸氣,美麗極了。
肖慧敏興奮地在冰上走動著,不時彎下腰,將手浸到冰涼的水裏,愜意地抹抹凍得發紅的臉龐。她像頑童似的在冰上蹦著,跳著。自進了村,第一次有這樣的機會和興致到河邊來玩。我倆去公社向“四清”工作團彙報工作,路經這兒,她建議到河邊走走。我被她的情緒感染了。
下鄉以來,真難為她了,一個女生,她要比別的同學多做許多事情。她是團支書,又是工作組副組長,要做表率。可是,在這兒做表率,要多付出多少?沒有到過農村的人是想象不出來的。過了幾十年再回過頭來評價這段經曆,人們會發出疑問:值得嗎?可是,當時的我們,確實認認真真地付出了。誰會料到這種付出曆史並沒有給予回報!搞經濟建設,由於思路不對,政策有誤,幾百萬,幾千萬,甚至幾個億,都泡了湯,卻沒聽說過因此給一批人定上什麼罪名。而我們的付出呢?流星在天空隕落前還能在夜空中劃上一道亮光。我們呢?我們的付出打水漂了,幾乎什麼也沒留下,什麼也沒看見。眼尖人倒是能看到點什麼——那便是罪孽和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