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眼患者在寫少數民族。平心而論,在很大程度上,一個民族的苦難和曆史,確實能代表全人類的苦難和曆史。但是,如果描述這種苦難和曆史,僅僅是把該民族的風俗禮儀當成新奇的東西,僅僅是把主人公的名字當成特別的發音單詞,僅僅是把同樣的曆史故事和邏輯不再放在中原大地上,而是放在村寨邊、高山上、氈帳內、雪地中,這樣的故事未免也太多了吧。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國外的“民粹”作家屢屢獲獎,而且展示了截然不同的韻味。霍達和阿來在這方麵做得相當不錯,是因為作者同時存在著兩種長處:一是本人熟悉這種題材這種生活,二是發現了這種題材這種生活具有獨特的景致,即人們通常說的,某某將“筆觸伸到了一個鮮為人知的地方”。這樣寫,自然有人大感興趣,而於題材的獨特之外,鮮問思想了。對於這類小說,不妨采用這樣一種讀法,假如剔除那些地域色彩濃厚的人名、地名、官名、習俗名、宗教儀式名,還原成一個普通的故事,則索然無味矣。而優秀且深刻的小說,則絕對不懼怕這種調換。換句話說,無論你怎樣剔除調換,都是震撼人心的好作品。
近視患者在寫新奇怪異。大約賈平凹、莫言等人也覺得,闊大的曆史框圖,勾畫的人太多了,也太容易勾畫了,於是他們另出奇策,就寫身邊的新奇怪異。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在運用語言方麵纖巧老練、異趣盎然,在觀察世態人情方麵人木三分。有此二者,完全可以把一件破事寫得天花亂墜。另外一個原因是,中國的兩個民間傳統心態造就了他們的成功,一個傳統是,由於封建社會統治階層的別有用心,視性和欲望為可惡的東西,即所謂存天理、滅人欲,極度虛偽的結果是,天理無影無蹤,人欲變得扭曲呻吟,明眼裏是全民禁欲主義,實際上造成的是,民間文化對於性事的深深關切之態;另外一個是,窩裏鬥的殘酷曆史與明哲保身的行為哲學互為表裏,造成了民間對於無聊、庸俗、殘忍等行為的看客心態。普天之下,情同此理,人同此心,讀者根本不需要探頭去看外麵的世界,隻須看看身邊的一花一世界、一鳥一天堂。所以,他們的作品被認為是世界、是天堂,全不管這世界、這天堂毫無新意,毫無深度,全無一丁點兒的含金量——五千年就是這麼走過來的,一批作者死了,又生出一批作者;一批看客死了,又生出一批看客。
有人定然會有如此疑問:如果這些作家真是患了眼疾,為什麼還有大量讀者對他們的作品非常喜歡甚至是崇拜?首先,無論他是一個幾流作家,既然成了作家,肯定是有可取之處,也肯定會有一部分讀者喜歡。其次,正因他們所描述的生活層次較淺,很多讀者都有一種親切的認同感,在沒有深沉認同感的作品的前提下,讀者也隻好認同這種淺層表現。這也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時無英雄,豎子成名”。三是他們幾乎都成名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所謂新文學時期,屬於荒漠上的奇葩,汪洋中的救生島,加之又形成一個互生互利的圈子,讀者自然得繞進這個圈子裏去。
形式上的舍本逐末也是一大原因。對於漢語言的魅力,大多數作者不僅在“表現什麼”時呈現出迷途狀態,而且在漢語言本身上纏起了裹腳布。
我們的評論家在評論當代作品的語言時,用的是“圓潤”、“綺麗”、“溫暖”、“冷靜”……不知怎麼的,這些詞語總是容易和某些不雅的東西產生聯想。生活在農村的人都知道,家禽家畜的糞便各有各的妙處,就直觀的來講,羊糞表麵光潔幹淨而內裏豐厚,可稱之為“圓潤”;牛糞落地後仍熱氣騰騰,可稱之為“溫暖”;雞糞因其食性不同,常常是黃白灰黑色彩具備而相間,可稱之為“綺麗”;在寒冬,人們若要從豬圈裏起糞時,遇到的必然是豬糞的“冷靜”……對不起,再說下去,就該嘔吐了。
語言之於文學本是一種工具,把工具本身當成目的,已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不可承受之重。她真正應該承載的東西,比如思想,比如想象力,比如閱讀快感,已越來越稀有了。
此外,在中國還有一種稱為“哲學家”的產物,以周國平可為代表,其特點是所寫的散文中充滿了“哲思妙悟”,但仔細一看,不僅毫無新意,而且有抄襲之嫌。因為關於抄襲,文法已有公論:凡引用文字占到全文百分之三十以上者,視為抄襲。在周國平等人的“作品”中,有的是克隆思想,有的是克隆文風,更有甚者是直接克隆文字。以短文《關於婚姻的自嘲》為例,一篇僅僅五百字的短文,引用他人軼事、語言就達四百餘字,而且均可從名人軼事或格言辭典一類的書上找到,何其容易!
二、缺乏思想的原因探析
一是文化傳統的以訛傳訛。對於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往往表現出一種畸形的承接。比如對於莊子,其思想的博大深厚,一直是專家學者的研究課題,而我們的作家,就內容而言,則集中感興趣於厭世的情緒、失意時的逃避、懷才不遇時的自慰,就形式而言,也逃不開儀態萬方一類的讚譽。在今天,莊子的思想更體現在對工業文明的反思,對生態環境的深沉憂慮。這一點幾乎是神奇而先驗的,然而也是千真萬確的,因為幾乎同樣的思想,我們可以在盧梭、馬爾庫塞或羅馬俱樂部的著作中發現。所不同的是,後幾者都是直觀的憂慮,莊子則是奇詭的預測。故爾,同樣的思想,莊子的表達方式更迷人也更絕妙,甚至是更有說服力的。例如,描述人的異化問題,散文大家餘光中曾仿莊子作《逍遙遊》一篇,頗有蘇東坡當年以自己為“莊子轉世”的才氣,隻可惜也是僅在語言和境界本身上打轉,既無發展,亦無延伸。
對於另外一些典籍也同樣如此,它們總是執著於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有不計其數的寫作者在重構著中國的語言神話。而對於思想的傳承,則表現為以人與人之間的複雜微妙感情和關係為核心,或者是奮進而濟世的,以最淺顯的層次介入私人生活和社會生活;或者是低沉而回避的,以最佳風度展示生存的意義。以文人常常傾心的魏晉風度為例,這種把儒釋道雜糅的東西,在曆朝曆代都綿延不絕,產生了像《小窗幽記》、《菜根譚》、《幽夢影》一類的著述。這種情調與流俗之下,對於真正的社會或人本身,寫作者都沒有力量真正麵對,因為他們看慣了傳統文化中浮光掠影式的東西,無法真正進入傳統文化的內核。
二是對於西方思想的拙劣模仿。凡模仿,是斷然不能產生思想的。真正的心靈顫動是共鳴,而不是模仿。1865年,尼采在看到叔本華的著作時,他發現了“一麵鏡子,我通過他照見了世界、人生和我自己那被描繪得無比崇高的本性”;“好像叔本華在親自對我講,我感到他的熱情,仿佛他就站在我麵前,一句句大聲地叫喊:放棄、否定、順從”。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曾有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徐星的《無主題變奏》等作品名動一時,但這幾個作者的不凡之處在於有自知之明,他們深知自己的東西是在模仿,撈一回閑名也就各自去了,不死套在文學圈裏。該種文學作為一種情緒化和投機取巧的產物,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