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有的模仿者除卻模仿之外一無所長,隻好厚著臉皮寫下去了,於是讀者也隻好在這拙劣的模仿中進行著類似“新奇”的閱讀。更有知情者卻從國外找到故事原型甚至是故事模型。殊不知,西方現代派文學有著極為深厚的現實背景,每一次思潮的來臨都能找到生活中的源淵。比如二戰後彌漫於歐美的消極頹廢情緒,產生了薩特等的存在主義、頹廢的一代;在西方物質文明壓迫人類生存本性時,產生了馬爾庫塞的“反文明”,文藝則從中看到了生活中極其荒謬的東西。
而我們的“現代派”一夜之間便旌旗林立。這樣的結果,因為沒有生它養它的土壤,隻能是產生一些徒具形式的新鮮感,除了最終走向死途,也不可能有第二個結果。二十年的改革開放,中國也具備了現代派文學的某些生活源淵時,中國的作家們卻由於對模仿所產生的恐懼而裹足不前了。
三是目的性太強的取媚傾向。有一句名言是“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在老百姓和評論家中自然口碑甚好,於是很多作者癡迷於一池濁水、半片禿山,大量運用黃色小段子、民間俗語俚語,並以此博得一片喝彩聲。比如,有批評家曾說到賈平凹“一個老人的蠕動的嘴像小孩子的屁眼”,以及類似的句子,走的是歐·亨利描寫美國西部的路子。但相較之下,兩者情趣大異。賈平凹給人的感覺隻是一個鄉村說書人,端著一大碗麵坐在街頭滔滔不絕。他隻是一個優秀的“說事”的人,你要是想知道他要表達什麼、反映什麼,哪怕就是他的後期作品,如《廢都》、《懷念狼》等,除非評論家硬套,是難以發現任何思想深度的。在歐·亨利的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對底層民眾的悲憫,對人生深層次上的無奈與戲謔。賈平凹本人對此局限也是深有認識的,他曾經在自己的文章中不止一次地談到:“我看同輩作家的作品少得很,那麼多,沒時間讀。有時看了,不以為然,譬如有的作品當時在國內叫響得很,後來看並不咋樣。不知文壇是咋弄的。”(以他的聰明,一定知道文壇是咋弄的)“我回想我到底寫了些啥東西,還落下個虛名。”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說:“中國作家最缺乏的是一種氣量和胸懷,每每想起來令我沮喪。這個時代難道隻能產生我們這些瑣碎的作家嗎?”(關於氣量和胸懷,中國作家還有一個特性:他自己可以“謙虛”地說自己是不成器的、末流的,但隻限於他自己說,別人若是一說他,可就捅上老虎屁股了)賈平凹是清醒的,因而也是痛苦的。瑣碎正是民間生活的常態,而津津有味地描寫瑣碎的作家,無論自覺還是不自覺,總是難舍取媚——無論這種取媚是無意還是有意,至少可以標榜“讀者喜歡我的作品”。
四是功利性寫作。很多功利化很強的寫作者,以隔壁老太太的悲哀為借口,掩飾自己的功利化寫作,從而也使自己沒有思想這一層得到弱化。這背後的潛台詞是:我有思想,我是故意這麼做的。池莉不是問過這樣的問題嗎?哈姆雷特的悲哀在中國有幾個?池莉可能醉心於市井,忽略了這個時代的文化演進:她若是進了高中校園,隨便問一個高中文科生,他也知道哈姆雷特在想什麼!
更深一層的問題是,池莉所說的隔壁老太太的悲哀,也遠不是她作品中所描述的那樣。數家調查公司都對中國公民最關心的問題進行過調查,結果大同小異,他們所麵臨的悲哀最多的就是那幾項,比如正義公平、食品安全、腐敗等等。池莉也應常在街頭閑談,想必也知道他們每天咒罵著什麼,悲哀著什麼,可是再從她的作品中去尋找,找到的卻是另外一些東西。這是隔壁老太太的悲哀嗎?那隻是一些瑣碎或時尚的故事,甚至還不如她的早期故事,比如《熱也好冷也好活著就好》就寫得更有意味。可影視一播,名聲在外,不由讓人墜入其中。
其實有個問題是不用回避的,寫作本身,就包括純功利化寫作和思想者寫作的區別,井水河水之別,二者也不必強分什麼高下。隻是有些人不想承認自己的功利心,這就有點奇怪了。居於濁滔,卻想著不舍清流之美譽,累矣,生搬硬套的“文以載道”居然害人如此!
現在的年輕一代則不再考慮這個問題,以包裝“少年作家”出名的一個策劃者,在談到成年作家時說過這樣的話:“那些著名的作家和教授們,大部分此刻正寫著平庸、瑣碎、自以為深刻的無聊文字,他們內心猥瑣,情感幹涸,早已被讀者拋棄!”他在談到孩子們時則說:“我認識的幾個‘少年作家’,腦子都很清楚,他們根本就沒想去跟‘文學’較什麼勁,隻是想著把小說寫得更好看,更符合讀者口味,更打動人心,從而更好賣。是的,他們媚俗,但他們正在成長為專業的暢銷書作家,他們從小就有這天分!”一為商業追求,一為思想追求,這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坦誠一點,互不相亂,利己利他。如果天分是賺錢,則談賺錢;天分是思想,則談思想;但一旦反過來,不僅虛偽,更會淪為笑談。
三、走向思想之路
至少要脫身於曆史環境的負麵影響。在漫長的封建曆史中,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依古製之,依禮製之,稍有思想的嫩芽,輕則將思想鏟除之,重則連人帶思想鏟除之,久而久之,文化人漸漸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定則,對於思想,能遠離則遠離,哪怕是在開明的時代。這樣的結果是,以作家為代表的整個文化群體被囿於籠中,缺少一種向外的張力,比如對於人生意義的探求,對於宇宙真相的追尋……而是隻能向內尋求兩種東西:一種是對於漢語言和漢文字寫作的超越和解脫,產生了呆到極致的漢魏大賦,也產生了美到境界的唐詩宋詞,在單純的文字中樂此不疲,尋章摘句,拾穢就汙;另外一種是有著強烈的“泛政治”傾向,無論所言何事,定然扯上皇室官家、權力腐敗、民生疾苦、經世濟國,隻可歎扯上是扯上了,盡是些皮毛之扯,從來沒有產生適用於本土的製度建設方麵的著作或文學作品——類《百科全書》、《論法的精神》、《社會契約論》、《常識》者。
關於這一點,有一句名言叫做“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這就要求我們的作家有個最起碼的素質,分得清哪些是精華,哪些是糟粕,哪些東西可以作為世界性的東西來展示,哪些東西擱什麼地方都不值一提。但是操作這種東西顯然太難了,遠不如直接寫著“世界大眾”愛讀的東西來得輕鬆,來得名利,讓你驚訝,讓你拍案,這就夠了,至於思想,評論家能挖出來則好,挖不出來,至少是一個好看的故事。所以有了如下結果:至今也沒有產生公認的體現某種思想的作品。
沿著上述道路再往後發展,古時是“有井水處皆詠柳詞”,現在是作家們不惜以千金之軀往下三路走,向市井中走,就是從來沒有能力往思想上走。有些名字基本上如柳永,家喻戶曉,但隻能讓讀者隨著自己一起自慰,讀者看不到任何思想的靈光,絲毫沒有啟迪作用。所以,隻有脫身於曆史的負麵影響,離開對文字的過分迷戀,真正的思想才會破土而出,鏟也鏟不掉,燒也燒不死,滅也滅不盡。
培養形成思想的思維溫床,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因為有很多作家正癡迷於“無思想”的成功狀態中,自得其樂,自忘其侮,在一個視“成功”為惟一標準的超功利時代,成功者的一句洋洋自得的“狗日的思想”就會把培養思想的重任拋在路邊。而後學者,看到前人在花裏胡哨或“泛政治”中居然成功,也必群起而學之,放棄對思想的追求和培養。換句話說,整體文化環境的改良至為重要,要求許多文學中人都必須有自審的能力,而非自戀的情緒,都必須有海納百川的闊大境界,而非死愛麵子的將錯就錯、諱疾忌醫……如果有很多成名作家敢於麵對自己的膚淺,進而完全袒露自己的心跡,呼喚有真思想者麵世,則對於思想的形成善莫大焉。
(達然文,原載《書屋》200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