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作家為何缺乏思想?(1 / 3)

有人批評中國作家沒有思想,這本是千古善事,成為文壇一景,也是勢在必然。隻可惜批評者本人亦無思想,以無思想而批評無思想,極類夏蟲語冰,太監說性,無怪乎引得噓聲一片,風景是有了,隻落得個一景不如一景。其大標題下是“中國作家為什麼沒有思想”,然而自己在文中卻扛不動思想來論理,隻談些學曆和經曆,或者是抄一些“價值觀”、“反生命”一類的術語,已是貽笑大方。

批評則批評矣,但請莫道學曆,莫論經曆,扛不動思想無妨,因為中國的學府和學界沾染了太多的官氣、匪氣和酸氣,無論博士與否,誰也無奈。沒想到,中國文學界在“下體秀”、“少年秀”之後,又被操弄出“博士秀”。在文化的盲區,盲人習慣了黑暗,那就不必摸象,繼續修煉則已,可有人偏偏要出來獻醜。

如果以作家的學曆作為批評的論據,那不僅僅是現代人要發笑,世界上好多已經去世的文學巨匠也要被氣活的。莫泊桑二十歲時應征入伍,退伍後一直做著小職員;馬克·吐溫十二歲時就被迫自謀生路,當過學徒、報紙投遞員、排字工、礦工等;歐·亨利十五歲時就開始當學徒、牧羊人、會計員等;卡夫卡的專業是法學;契訶夫和魯迅的專業是醫學……因為作家所不同於學究的區別在於,他們靠的是靈性和穎悟,他們的許多擁有是獨享的,而不像學術研究是資源共享,更不能依靠時間和鑽研,遠非拆散幾本線裝書,或者翻騰幾下西洋果所能比的。有此同感者不乏其人。小說家塞萬提斯在談到掌握語言時說:“一句蠢話可以用拉丁語說,也可以用西班牙語說。”思想家蒙田則說:“存在著兩種不同類型的無知,粗淺的無知存在於知識之前,博學的無知存在於知識之後。”他還說:“我們應該考查誰學得更好,而不是考查誰學得更多。”教育家愛默生就大學教育說:“學院憎恨天才,正像修道院憎恨聖徒。”

不過回過頭來,中國作家的好作品也確實少得可憐,小東西有時還能殘喘幾年,大部頭極少有五年以後讀起來還津津有味的。那麼,每年的那麼多獲獎作品又作何解釋呢?那麼多美妙絕倫的評論又作何解釋呢?每年的《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選了多少好小說呢,還給欄目起了那麼好聽的名字,什麼“精彩閱讀”啊,“第一閱讀”啊,往往還附有高妙的評語。可一年以後呢,三年五年以後呢?擱書店裏三折還沒人買!曾經受到那般漂亮而絕世超塵評價的作品,為什麼眨眼就變成一堆垃圾了呢?

掌握紙質文學媒體的既有資深編輯,又有領國家工資、有國家給予的職稱的文化官員,也可能是知名作家,而搞評獎和評論的大體上還是這樣一批人,長久以往,便形成了一種規矩:發在某些刊物上的作品,常常也就是備受推崇、極易得獎的作品。這樣做的好處自然是,既維護了刊物的權威,又維護了評獎者的權威。這在文藝界是一種普遍現象,隻是沒有歌詞界、作曲界、晚會界那麼黑罷了。當然這背後隱藏著老一輩的一種困境:所謂矮子裏麵拔高個,無論如何,總不能不出刊吧?總不能不評獎吧?

其實年輕人也有自己的無奈之處,有些前輩總是喜歡畫地為牢,肥水內流,居功不退,有的年輕人才會出此下策,出現一些可笑的舉動。比如,有個年輕博士在接受采訪時曾經談到:“賈平凹、餘秋雨各有很不錯的作品傳世,魯迅、巴金、金庸、莫言、王朔、摩羅、李建軍也都有他們值得尊敬的成就。”讀者一看就樂了,有這麼排序的嗎?居然把自己的幾位年輕朋友排在“大名家”後頭,真是悲哀之舉。不信,請看看這幾年出名的年輕人,女的靠什麼出名,擺在我們麵前的作品,因為沒穿褲子,所以一目了然,至於背後是怎麼搞的,不得而知;男的,除了幾個是學生(請注意:學生是另外一個賣點)外,如果身份是社會人,幾乎全是靠所謂“酷評”才成名,比如王彬彬(二王之爭)、餘傑(二餘之爭)、葛紅兵(悼詞)、朱文和韓東(斷裂)、蔣泥等幾位博士(作家批判書)。細想想,他們實在是沒辦法啊。

真希望有些誌得意滿的作家們回頭看看,什麼才是有思想、有影響的作品:《湯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斯托夫人被林肯稱為“引發了一場戰爭的小婦人”,《百年孤獨》完美地描述了人類“兒童狀態”對於恐怖與無助的自我意識,《戰爭與和平》對於人類共同苦難的探究至今無出其右者,西方現代派作品曾經讓中國作家群體瘋狂模仿……而在我們這裏,說句不中聽的話,真是時無英雄,豎子成名(特別聲明:不是每一個豎子都成名,也不是每一個名家都是豎子)。這是一千六百多年前的阮籍麵對劉、項爭鋒的古戰場搖頭發出的幽歎。一千六百多年過去了,時世何其相似!

如此混亂局麵恰是由思想矮化引起的。挺拔的竹林從來不互相糾纏,亂長的蔓草則總是在吵吵鬧鬧。這種現象是很值得好好玩味一番、細細梳理一通的。

一、缺乏思想的表現種種

缺乏思想的表現無外乎內容和形式兩方麵。

內容上的獵古獵奇獵豔,直接造成了文學視力的老花、散光和近視等疾病。這等眼神,自然毫無思想的穿透力。老花患者在寫曆史傳奇。寫這種東西的好處首先是兩個字:好讀。中國曆史曆來是講究智慧的,而這智慧幾乎全是什麼用兵奇謀、宮廷鬥爭、奸相忠臣、處世良方、全身之道,故事俯拾皆是,奇趣層出不窮。而且,既是傳奇,便可如《三國》、《水滸》般信手寫來,隻是沒有羅貫中和施耐庵的那份才氣和雅量,寫出的東西隻適合拍拍影視劇,閑來消遣,在其他方麵實在無法細細審視。這方麵的代表人物是二月河。二月河之外,還有人在費大功夫寫大秦、大唐、大宋、大明中華五千年,自秦以來雖然很少產生思想,但無聊且重複的故事頗多,足夠文學視力老花者抱住亂啃。我們的作家之所以擅描(是描紅的“描”,不是“寫”),還有一個附帶的原因是,他們非得從曆史中尋找厚重感,是受了幾種影響,一是俄羅斯(蘇俄)傳統,如《戰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二是拉美傳統,如《百年孤獨》,三是反右和“文革”,使作者覺得現實題材雷區太多,而曆史題材小心把握,不要寫出《海瑞罷官》一類的作品來,沒準還會被認為是揭露封建社會的罪惡哩。

散光患者在寫人生苦難。在這方麵,除餘華、李銳等少數作家具有舉重若輕、拈花微笑、大悲如喜的特質外,其餘都犯了一個錯誤,認為中華民族千年凝固的農耕狀態,足以代表人生的苦難、人性的無奈,於是在這題材上鋪上高粱稈,圍上籬笆牆,穿上厚棉褲,深挖各種原始欲望、殘酷的生存競爭、無聊的日出日落。更令他們信心百倍的是,曾有海外漢學家認為,漢民族的這種凝固狀態,完全可以提高到人性的審美高度,或者是“存在”的哲學深度,於是大家更是趨之若鶩,生怕自己失去這種厚實的寫作之基。但是,這種對於生活原生態的描述,如果隻是起到了攝影的作用,隻是因為熟悉某種生活才寫,既沒有濃縮,也沒有提煉,結果隻能是既非藝術,也無思想。在許許多多的攝影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無數張溝壑縱橫的臉,無數個在嚴冬抽著旱煙袋、穿著厚厚棉衣的存在者。實際上,一個真有思想的寫作者,決不會抱守某種自以為是的題材而不放,更不會取巧獻媚於題材。對類似題材的把握,總是能置於一個闊大的思想背景中。讀餘華的小說,通過精巧的構思和平實的語言,盡管他沒有直接描述農耕文化,但在主人公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中,完全可以想象到一個多麼可怕的生活背景。

白內障患者在寫時代生活。本來這是一個繽紛的時代,寫作資料比比皆是,比如可以描寫生態及自然環境問題、女性主義、家庭解體、新型戰爭、生活本身的荒謬……但我們很少有作家這樣做,而是產生了像王朔、池莉、衛慧這樣的時代先鋒,再有就是寫公園裏的一次豔遇、會場上的一種眼神、飄遊於男人間的女性弄潮兒。這些東西,難道就是這個時代能給予我們的嗎?在市場化寫作越來越明顯的趨勢下,對於當下生活的描述,作家和讀者都定位於最淺表層次的感官快樂。當然這是可以理解的:一個穿著衣服的人,再怎麼妖嬈美妙,再怎麼婀娜多姿,固然可以吸引眾人眼光,但若更能吸引眾人眼光,還須脫光。白內障的特點之一是,連表麵的妖嬈美麗都看不清楚,惟獨可以模糊地看到脫光後的白花花一片。然而,脫光狀態能代表這個時代嗎?同樣的道理,我們的作家所描寫的時代生活,一律描述的都隻是時代的“脫光”狀態,是一種畸形的表象而非本質,遠非時代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