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久未早朝,莫要說是幾位不是至親的王公和六位左侍郎了,就算是如施良芝這樣資曆淺薄的六部尚書,也是頭回親眼見到這位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居然不顧禮儀地抽泣起來。正當刹那無措之際,還是老成持重的楊丞相一邊高呼“臣等恭迎萬歲”,一邊率先完成了從起立直至匍匐地麵的一整套規定動作。眾臣這才在楊元芷的帶領下,紛紛拜伏地上,響起稀稀拉拉的“萬歲”之聲。
皇帝好不容易才在簇擁之下坐上了龍椅,順順氣說道:“諸位愛卿請落座,此番是朕為幽燕王接風設宴,愛卿等不必多禮。”
皇帝久未視朝,玉音更是難得,包括兩位皇子在內的三十位權貴,雖然目不轉睛地觀察著漢白玉質地的地麵,耳朵卻無不直豎聆聽,生怕錯過了某個重要細節,乃至皇帝說完半晌都不見有人起身。
鄭榮見此情景,忙在一旁謝恩道:“謝萬歲!”說罷便正襟危坐於席上。諸位皇親臣工聽了,便齊聲高呼:“謝萬歲”,起身也不敢拍拍身上的塵土花泥,一個個端坐在幾案之後,卻沒一個動筷子夾菜。
同樣許久未見皇親國戚、朝廷百官的皇帝眼見席中這幅拘謹的場麵,似有半分好笑,又有半分得意,欠身舉起當年太祖高皇帝宴會群臣時用的青銅酒爵,盡力抬高聲音道:“諸位愛卿,朕久染疾病,經年不愈,多虧諸位朝廷內外一體,盡忠辦事,這才天下太平,朕深感欣慰。來來來,朕敬大家一杯!”說罷,便將斟了八分滿的酒爵朝嘴邊送去。玉液佳釀,香醇撲鼻,讓不識酒中三昧的皇帝鄭雍也有所陶醉,略抿了一口,卻經不住酒中蘊含的勁道,不免幹咳兩聲,頗有不舍地放下酒爵。
各位皇親大臣見聖上敬酒,受寵若驚還來不及,此刻哪怕是平時滴酒不沾的,都忙不迭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哪敢同私宴上一樣使勁勸酒,非要敬酒者幹杯見底才算罷休。
皇帝笑著點點頭,看著鄭榮對眾人說道:“禦弟為國戍守北疆,勞苦功高,難得在此良辰同朕及諸位愛卿同飲,可謂不亦樂乎。可惜朕不勝酒力,諸位還請多敬幽燕王幾杯啊!”
話音剛落,便有人舉杯來敬。鄭榮定睛望去,果然是皇長子鄭昌。二十年前,當今皇帝鄭雍尚龍遊潛邸,不知何日臨幸更衣丫頭,幾個月後丫頭肚子日漸隆起,這才被納為側室,足月誕下一子,便是鄭昌。雖然鄭昌生母貧賤,長得卻極肖乃父,同叔父鄭榮也有幾分相像,一眼望去便是皇族血脈。隻見他極為恭敬地舉著酒杯,說道:“皇叔文武雙全,鄭昌自小仰慕。十年之前皇叔尚未就藩之時,侄兒多次聆聽皇叔教誨,如今思之,果然受益良多。隻是尚未融會貫通,還望皇叔此次進京,多留幾日,好讓侄兒上門討教,故在此敬皇叔一杯。”
鄭榮笑笑,暗想:鄭昌少時愚鈍,四五歲還不能讀書寫字,多次讓先帝擔憂;等到能念書認字了,自己早是個領兵打仗的王爺了,終年出征在外,何曾指點過鄭昌。不過酒宴之上,哪能較真,便謙虛兩句、恭維兩句,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不想剛斟滿酒,席間又有一人起身來敬,是皇次子鄭爻。鄭爻算是鄭雍嫡出,母親為當今皇後。皇後是世代忠良之女,由先帝安排嫁給鄭雍,並不得鄭雍寵愛;然而皇帝醉心修煉,對其他嬪妃也都興趣索然,皇後倒也坐穩了後宮領袖的位置。子以母貴,鄭爻在內廷之中的勢力,是鄭昌所不能比的。
鄭昌同幽燕王鄭榮的所謂關係,本就是硬坳出來的,比他還要小了兩歲的鄭爻更難攀上什麼交情,好不容易想出“皇叔功勳卓著,聲望崇高,讓人久仰”之類的空虛說辭,剛要出口,沒想到身邊的鄭昌卻冷笑著緩緩地說道:“皇叔剛浮一大白,你就要敬酒,難道是想要把皇叔灌醉嗎?”
鄭爻聽了心中不快,立刻收回酒杯,直盯著兄長的眼睛地說:“幽燕王海量,每逢凱旋,總要設宴慶功,卻從未醉酒失態,這是哪怕黃口小兒也知道的,這兩杯酒算得了什麼?”
鄭昌見鄭爻暗中揶揄他不及兒童,眼睛一轉,不緊不慢地說道:“聖人說,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不為酒困。皇叔酒量當然是好的,但飲酒畢竟誤事,皇叔喝酒定有節製。你這樣一味敬酒,難道是想讓皇叔失態嗎?”
鄭爻聽了也毫不退縮,索性將酒杯放下,爭辯道:“聖人也說,唯酒無量不及亂。皇叔乃是本朝第一統帥,隻要不壞軍紀,多喝一些反倒能夠鼓舞士氣,這是軍中常有的道理,難道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