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在是個萬全之策,但鄭榮心中卻另有想法,聽到皇帝意見,沉吟一番,正色道:“皇上谘臣以社稷大事,臣亦當如實奏陳,不敢有絲毫偏私。長幼有序,此乃天道倫常、也是太祖成例,無論聖賢白丁,人盡皆知。今不聞長子之過,未見次子之能,若陛下執意廢長立幼,則上不合天意,中不符倫理,下不近人情,對江山社稷﹑新立之君﹑朝廷百官﹑黎民百姓,皆非福祉,還望皇上三思……”
“這個道理朕自然明白,隻是皇次子深得內侍﹑禁軍的支持,恐怕不可輕動。”
鄭榮聽了,眼中放出懾人的光華,說道:“皇兄無須多慮,若恐皇次子尾大不掉,臣弟甘願解甲歸田,將幽燕王位讓予皇次子。臣弟不才,十年經營,隻攢下精兵十萬,良將百員,隻知保家衛國,不懂犯上作亂,足可禦敵……”
聽著聽著,天子鄭雍的思緒不禁回到了十二年前。
景帝三十歲繼位,在位又二十年,年逾不惑而未顯老態。然而畢竟天理難易,朝中大臣勸立太子之聲甚囂塵上。景帝精力旺盛,生子十三人,世有“十三太保”之稱,尤以前四子鄭雍﹑鄭榮﹑鄭華﹑鄭貴均已年過二八,可被冊立為太子。
長子鄭雍為人忠厚老道,仁慈深沉,頗有長者之風。次子鄭榮文武雙全﹑胸懷寬廣﹑朋而不黨,朝野上下聲望最大,被認為將是堯舜之主。三子鄭華自小體弱多病,自知不能同兄弟們抗衡,便潛心學術,不問政治,學識最為淵博。四子鄭貴頗有武功,又精於算計,四處收買人心,且最得景帝歡心,意與大哥二哥一較短長。
此四人雖各有千秋,然而其中卻是次子鄭榮權勢最盛。景帝初年,突厥撕毀協議,開始襲擾大漢關內,搶劫財物、侵掠人口。為反擊突厥蠶食,朝廷往往發大軍征討,而自景帝十五年之後,主帥都是皇次子鄭榮。通過曆次戰役,鄭榮逐漸提拔了一批將軍,在軍隊中威望非他人可比。景帝二十年,漠北大旱,寸草不生,突厥無力南下,便東征大漢屬國渤海,占據遼東,勢力更盛。為應對變化,朝廷新設幽燕道總管,統領全道軍政事宜,而其不二人選又是鄭榮。自此,鄭榮既掌兵權,兼管政務,還能任免屬下官員,雖然常住京城洛陽,卻儼然一方諸侯。
景帝二十四年冬,向來身體健康的景帝突然中風病倒,使冊立太子變得迫在眉睫。一時間,朝野上下不知民生,惟論立儲,政局糾纏得極為複雜。
就在這種情況下,事態發生了令人意外的變化——立儲希望最大的皇次子鄭榮突然上書,請求立兄長鄭雍為太子,而自己情願領兵戍守北疆。經曆了極短暫的死寂後,朝野上下都意識到:皇長子鄭雍即將被冊立為太子,也會在未來成為皇帝,更會獲得權勢鼎盛的二皇子的支持,這已是不爭的事實。而咄咄逼人的四子鄭貴在此情況下已無可奈何,隻好主動上表,要求守衛南粵。三子鄭華向無奪嫡之心,也無須明哲保身,繼續穩坐書齋。
開春之後,景帝駕崩,太子鄭雍順利登基。新任皇帝下達的第一封詔書,便是冊封鄭榮為幽燕王;第二封才是同時冊封鄭華為河洛王,冊封鄭貴為嶺南王。這種程序先後上的細微差別,有明眼人一看便知——新任皇帝鄭雍已承認自己的二弟鄭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
每念及此,如今高居皇位的鄭雍都是感慨萬分。也因此,無論朝中大臣﹑心腹近侍如何勸諫必須防止幽燕王擁兵自重,至高無上的皇帝總是如同亂風過耳:“吾弟不負朕,朕亦不負吾弟。”
想到這裏,鄭雍不禁發出深深長歎,似在一潭死水般的沉默中投下了一顆小石子,蕩起層層漣漪。
鄭榮抬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長,也暗暗歎口氣,想了想卻沒什麼話好說,隻能站起身來,邊作揖邊告辭道:“臣弟不敢攪擾聖上清修,就此告退了……”
鄭雍見兄弟要走,連忙起身挽留,不想屁股剛剛離開龍椅,無力的雙腿便讓它們的主人再次重重地坐下。
鄭榮見了,悲痛莫名,重又走上前來,脫口而出:“金丹仙藥本來虛無飄渺,臣弟還是奉勸聖上不要再服用了,好生保重龍體才是正道啊!”
鄭雍眯眼看著自己的兄弟,終於輕聲答道:“朕知道了,賢弟先退下吧。”鄭榮這才抱著拳,緩緩退出庶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