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榮略略彎腰,將王忠海虛扶起來,道:“王公公精神健鑠,真是可喜可賀啊!”
王忠海借勢站起,悄悄拍去身上的灰塵,滿臉堆笑道:“王爺這不是在戲弄老奴麼?說起來老奴前些日子身體不好,還多虧皇次子體恤老奴,送來酒杯大小一顆南海珍珠,嘿嘿嘿嘿,方才撿回一條老命……”
王忠海說了沒幾句,鄭榮便探出口風——這是幫皇次子遊說的——頓覺無趣,立刻打斷王忠海的話茬,道:“有勞王公公前頭帶路了。”
“這個……”王忠海咽下一口唾沫,道:“王爺真是折煞老奴了。想來皇上倒也等在庶黎殿了,隻是這些儀仗隨從麼……”
“這點規矩本王還是懂的。”說罷回身對侍從安排了一番之後,便同王忠海一道進宮去了。
雖說王忠海腿腳倒也利索,卻又怎比得上鎮守北疆﹑日日操演兵馬的幽燕王鄭榮?加之鄭榮自小便對皇宮格局甚是熟悉,又不願與王忠海同行,走不了幾步,便把那老太監遠遠甩在身後。
紫禁城一如昔日那樣威嚴肅穆。清一色漢白玉質地的石路,將巨大的宮殿座座聯係起來;宮殿頂上無數明黃色琉璃瓦折射著太陽的光輝讓人睜不開眼;而高大的紅牆宮門則把整個皇城切割成條縷明細的各個部分,不得有半分僭越。然而在這極盡奢華宏大的宮殿群中,作為權力的中心與焦點的皇帝親政之處,卻是一間近乎簡陋的小茅屋——庶黎殿。開拓大漢江山的太祖高皇帝出身野莽,因前朝暴政揭竿而起,立國之後為告誡子孫不忘創業艱難﹑百姓疾苦,特建一座茅屋,以“庶人黎民”為名,稱之為“庶黎殿”,作為後世帝王辦公之處。
鄭榮雖走在前麵,卻不敢貿貿然推門進宮,隻好等王忠海通報之後方才進得殿來。
鄭榮踏入庶黎殿就好似刹那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簡陋的大殿門窗緊閉,厚實的窗簾阻斷了每一絲陽光﹑每一縷清風的入侵,悶熱凝固的空氣之中,唯有幾支搖曳在渾濁空氣之中的蠟燭無力地放出模糊的光來。
鄭榮定定神,好讓自己的眼睛能夠盡快適應這昏暗的光線,這才望見陷在柔軟龍座之中身為當今皇上、也是自己兄長的鄭雍。
一團昏暗之中,皇帝傳來了蒼涼的聲音:“賢弟快過來讓朕看看。”
鄭榮聽得,忙趨向前,這才看清龍顏。隻見皇帝披散了一頭不黑不白﹑半黃半紫的長發,昏黃的麵容上縱橫交錯地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皺折,幹癟的身體埋沒在一席不合時宜的道袍之中,呆板而渾濁的目光緊盯著自己的兄弟。幽燕王鄭榮同無力地坐在麵前的皇帝鄭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鄭雍年長兩歲,今年還不到五十,看上去卻好似這位英武王爺的長輩一般。
鄭榮見兄長這般模樣,心頭一緊,喚道:“皇兄!”
皇帝在龍椅掙紮了一下,似乎打算努力直起身來,卻未得成功,輕輕咳了兩聲,道:“來人哪,怎麼還讓吾弟站著說話?”
話音未落,不知躲在何處的王忠海便從黑暗之中飄了出來,為鄭榮搬來一張交椅。鄭榮略略點頭,道:“有勞王公公了,可否為本王點支蠟燭?”王忠海陪著笑,抬手招呼來小太監,搬來一支燭台,這才稍稍驅散了令人不安的黑暗。
見鄭榮從容坐定,皇帝這才喘勻了氣,輕聲吩咐王忠海:“爾等先出去,朕同賢弟有話要說。”見王忠海領著幾個小太監戀戀不舍地走出殿門,鄭雍臉上這才掛上笑容,寒暄道:“賢弟這些年鎮守北疆,真是辛苦了。近來幽燕前線戰事如何啊?”
鄭榮浮起臀部,微欠身軀,答道:“皇兄過譽了。托聖上洪福,前線將士忘身於外,屯墾兵民不懈於內,終保得北疆萬無一失。”
鄭雍話鋒一轉,道:“朕年老力衰,雖有心國事,卻力不從心。幸有賢弟替朕戍守邊疆,朕便放心了。”
“聖上何出此言?臣弟誠惶誠恐!”
皇帝擺擺手,直入主題道:“朕的身體朕自己清楚……隻是為保祖宗基業,當早立太子。朕有二子,長子忠厚老成卻懦弱猶豫,誠非人君之才;次子急躁輕浮卻聰穎果達,應是可輔之主。為社稷天下計,朕想廢長立幼,不知賢弟有何看法?”沒說幾句,鄭雍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攤在龍椅上喘個不停。
“這個麼……”來京路上,鄭榮同軍師鍾離匡就立儲的問題進行了反複的討論——就朝中局勢而言,皇長子同皇次子的勢力應是不分伯仲,否則若一方占有絕對優勢,便不存在立儲之爭了;在此情勢之下,尚未表態且能起決定性作用的力量,無非是皇帝的心意和外藩的態度了。因此,隻要皇帝和藩王同時支持某一方,那此人定能登基大寶。基於此,鍾離匡給鄭榮出的主意便是:盡量先讓皇帝表態,然後順著聖意,到時候儲君登基,那鄭榮便有托孤顧命之重,權勢自然更勝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