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商因何難以轉型?
19世紀中期以後,實力雄厚的徽商為什麼沒有進一步發展,進而實現向近代工商業的轉變呢?
從地理環境來說,徽州地處長江三角洲樞紐,既然在明代徽商興起時這是一種優勢,為何到了近代反成為一種劣勢?當徽商興盛之際,其所經營的商品已主要不是來自徽州本土,其經營活動和市場幾乎覆蓋全國,地理環境對市場與商品的影響退居其次,到了交通相對較發達的近代更加如此。很明顯,這不能說是徽商衰落的決定性原因。
從資本實力來說,徽商在其興盛的幾百年裏所積累的資金總量是驚人的,它已是當時中國乃至世界範圍內大商業資本的一個代表。明嘉靖時,嚴嵩、嚴世藩父子利用手中的權力大肆搜刮天下錢財,家中擁有的銀兩已達百萬之巨。有一次,嚴世藩與朋友評論天下的富室,結果有17家列入首富,家財都超過了50萬兩白銀。其中10家為宗室、官僚、太監、錦衣衛頭子、土司及地主等,這些人主要通過掠奪方式聚斂財富,其餘7家則有“山西三姓、徽州二姓”及無錫兩家,均為富商大賈。換言之,徽州大賈擁有的白銀當時已富比王侯。
遺存至今的徽州文書也證明,官方文獻所記載的明清時代徽商“藏鏹(銀錠)百萬、千萬”,並非虛語。如清道光年間,徽州黟縣西遞富商胡學梓擁有的典當業資本,即達30多萬兩。數十萬乃至上百萬兩白銀,即使放在今天,也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多數徽商沒能實現向近代工商業的轉變,並非因為資本不足,而是因為其資本的主要投資方向,並不是工商業的再生產,而是購置地產、建造樓宇、奢靡性的消費以及報效宗族等,即主要用於所謂“肥家潤身”上麵。這與近代意義上的資本家總是把賺到的錢投入再生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追根溯源,文化觀念的不同,應為徽商未能與時俱進的深層次內在原因。
由傳統商業向近代工商業的轉變,並非經營方式上的簡單改良,而是體製上的根本變革,它本是一個複雜的係統工程。既要有客觀的環境基礎,也要有合格的人力資本;既要有資金等物質條件,又要有文化觀念上的準備。而文化本是體製之母,文化觀念上的轉變往往是決定性的。正是在這一點上,徽商存在著致命的弱點。
徽商通常有多重身份,特別是一些大徽商並不是純粹的商人,或是商人兼地主,或是商人兼官僚,或是商人、地主、官僚三位一體。徽商群體與傳統勢力非但不存在根本性矛盾,反而需要緊緊依附於傳統機體之上。他們既是當時大商業資本的代表,又是保守性很濃的商幫,這就是徽商所扮演曆史角色的兩重性。
提到徽州或者黃山風景,人們常常引用明代戲劇家湯顯祖的一首詩:“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遊。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此詩大約是他50歲前後所作,性格孤傲的他此時已辭官,窮困潦倒至極。詩前有一小序稱:“吳序憐予乏絕,勸為黃山、白嶽之遊,不果。”因此,這首詩的原意要表現的是對權貴的不屈服,同時也透露出他對商人和金錢的鄙視,而根本不是讚美黃山的,也不是稱譽徽州的(黃山地處徽州,古人常用“黃白”代指黃金、白銀)。
湯顯祖作為明末清初啟蒙時代的一位大戲劇家,被喻為“東方的莎士比亞”,但此詩中所透露出來的對商人和金錢的態度,頗值得我們深思。盡管明清時代已有人主張“四民異業而同道”,提出了“工商皆本”的進步思想,但四民(士農工商)之中士居首位、商屬末流這種等級劃分,即儒家思想文化傳統觀念的影響,可以說根深蒂固。商人社會地位低下,受到輕視,仍是當時一個普遍性的社會觀念。
儒家思想文化在徽商興起的過程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但亦應看到,在儒家思想文化中,又有十分保守的一麵。其世界觀是向後看,而不是向前看。儒家認為,人類最理想的社會是唐堯禹舜,言必稱三代。一切進步的東西都是古已有之。就連18世紀走在時代前列的大思想家徽州人戴震,也沒能完全擺脫這種局限,他最後是主張“西學東源”說的。一般的徽商,就更不用說了。
儒家的保守思想嚴重地阻礙人們接受新事物,是體製轉變的首要障礙。在中國和世界形勢都發生巨變的時代,在由傳統向近現代轉型的時代,滿腦子儒家教條的徽商,怎能看清當時的形勢,又怎能認清自己的前進方向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徽商是成也儒家文化,敗也儒家文化,經濟與文化的互動,不能不說是徽商興衰的一個重要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