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不見的小蟲子還是如影隨形,她開始想辦法躲避這些可惡的小東西。
我要的是完美、幹淨,雖然世間未必有這樣的地方,但終歸是在平衡之中孕育新的安穩,而不是永久性地動蕩、激越下去。我早說過這樣的話,這不是跟物理學上的某些宇宙定律一樣的麼?
於是她開始頻繁地搬家,一年搬180次。
這不是笑話,也不是吉尼斯世界紀錄,而是她真實生活的寫照。她給夏誌清寫信,跟他說,我這幾年是上午忙著搬家,下午忙著看病,晚上回來常常誤了公車。
人們說,張愛玲江郎才盡了,開始應時應景,寫的東西愈發鈍化了感官,弱化了美輪美奐的張氏風格。
但她就是這樣擱著筆,間或寫一點東西,然後欣然承受比傅雷下三濫得多的,惡毒卑鄙的小人的風魔般的文學評論,自己再怪腔怪調地也寫上一篇東西,挺著瘦削的,皮膚已經脫離了肌肉的卻仍然僵直的脖子,好歹賜他一頓同樣的諷刺挖苦。
她從不去問,為什麼人們對她這樣刻毒、陰損。她隻是在心裏對自己莞爾一笑,然後說,你沒有別的本事謀生,在擺脫了父親,帶著半聾的耳朵投奔母親未果之後,你隻能自己討生活,又不會去做妓女,所以,你隻能寫作。因為你除了寫作,連生活下去的基本日常技能都無法掌握。誰會相信一個削蘋果皮都不會的女人,做得了餐廳服務員或者別的什麼工作?所以,你隻有寫文化層次高的上海人愛看的高層次小說,又寫市井小市民難民地痞奸商聰明人聊以打發時日的爛劇本給香港人,然後寫英文小說給真正的自由王國裏的美國人,雖然最終沒有被他們接納。可是現在,你不缺錢了,還有必要再寫嗎?
沒有必要了。一個隻是你謀生手段的東西,卻被一群人奉為圭臬,又被另一群人歡呼喝彩,然後再被第三群人帶著槍炮似的攻陷,諷喻,苦苦相逼。
這就是人世間。如果人世是這樣的話,那麼她雖可以悲憫地寬恕,明智地諒解,了然地慈悲,輕鬆地釋懷,然而她還是希求躲避許許多多肉眼看不見的小虱子。
她是下了決心的。為了避開這些蠕動的小生物,她什麼都不要了,奔波輾轉在各式各樣的汽車旅館裏,隨身帶幾個小塑料袋。為了搬家,她拋棄了財物,遺失了書信,懈怠了治學,丟掉了譯稿。後來,她幹脆寫信給林式同,告訴他自己想搬到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或內華達州的拉斯維加斯去。眾所周知,那兩個地方是沙漠。如果在沙漠裏生活,可以不必讓虱子爬滿她的空間,爬上她的皇後禮服般華美的生命之袍,那麼她寧願搬到那裏去住。即使忍受難耐的饑渴,也是在所不惜。
煙花散落,盡是繁華
她的節奏顯然是與其他人不一樣的。她搬家的速度,包括她的腳步,都仿佛是在一個被既定規律和速度製衡左右之下已基本保持平衡的世界裏,一個明顯以異於他人的速度和方式穿梭於街道邊鱗次櫛比的建築物之間,在綠燈的時候卻要豎著越過斑馬線的異樣的年長女人。
然而她的內心是自卑的。她現在的文字,初看比當年更加旖旎奢靡,而且更接近中英文風格混雜的現代語言,但是,細細讀來,那是堆砌而成的產物,遠沒有青年時代的她寫的散文中的通靈、真切、細膩、婉約的骨髓和靈魂。
她仿佛看見曾外祖父李鴻章的身影了,他是在為她的不爭氣而皺眉嗎?李家的血脈和後代,怎麼能甘於做一個時代的落伍者呢?怎麼能因為害怕過去的友人見到自己改變了的容貌而驚訝的目光,就離群索居,鬱鬱寡歡呢?
進而弟弟也在跟她說話,仿佛幼年時期遊戲時既不聽姐姐擺布,又擺布不了姐姐。他說,有人說你對我冷漠。
她回答,時代就是如此,想真切的反映那個時代,活過那些年歲,就必得承受悲歡離合的命運,遠隔重洋的聚散,這有什麼好非議的?我並沒有像那些革命者,讓家人跟著一齊送命。你不記得當年父親在吃飯的時候打你,我把臉藏在飯碗後麵偷偷地哭,你卻滿不在乎地仍然跑到外麵踢球嗎?後來,我躲在衛生間裏哭得抽搐和痙攣的臉上,分明寫著,總有一天,我要報仇。
姑姑也來了,她說,我費盡千辛萬苦給你寫的信,怎麼遲遲不見回音呢?我在78歲的時候結婚了,你知道麼?
不知怎麼,她卻始終沒有見到自己的父母,隻是聽見繼母在得知她偷偷跑去見生母之後,跟在樓上的父親嚷著造謠:愛玲居然敢打我!
但她看到了胡蘭成。他訕笑著,背後站著一個模模糊糊的女人的身影,好像是佘愛珍吧?她迷蒙的眼睛似乎看不真切。他斜睨著眼睛說:應英娣不睬我,我不懊悔,可是你居然不理會我的懺悔,不接受我的道歉,我是萬萬不能忘記的!世界上還沒有哪個女人像你一樣,即使我回心轉意了也還是拒不接納我。隻要是我暫時不想放棄的女人,如果她竟放棄了我,我就不會讓她過得坦然!你不是對我們之間的事情諱莫如深麼?沒關係!你不寫,我寫,你不回應,也不代表你贏得了我。你想做貞潔烈女是麼?你照顧那個老頭子,是想做青史留名的孟薑女,柳下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