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不回答,還是淡淡一笑,她覺得沒有必要回他的話。而他隻能訕訕地哼了一聲,甩袖走開了,背後卻不見了那個影影綽綽的女人。
胡適先生又對她說:你不是說譯完了《海上花》,要先寄給我看的麼?
她抱歉地笑了笑,回答說:手稿已經在不知什麼時候,被我遺失在搬家途中了。
胡適問:為什麼要搬家搬得那麼勤?
她回答:說實話,是為了躲虱子。
躲虱子?適之先生顯然不解其意,搖搖頭皺著眉,走開了。
丈夫賴雅的身影又出現了。她先開了口:我沒想到我跟一個外國人之間,竟然不會隔著一堵冰冷的牆。
他還是那副衰老的樣子,微微抬起向一方偏斜的著頭,對她說:我知道,你是在騙我。你說你愛我,也是在哄我。
她突然忍不住想哭。她回答:我從來不多愁善感的,但你居然惹得我想要流淚了。我是愛你的,無論世間人怎麼說,你都不該不相信我。
老頭子問:可是你為什麼不繼續寫作了?不再完成我們共同的寫作計劃了?
她卻不知該怎樣回答他了。也許,用她自己的生命寫就的那些東西,應該比她的作品本身更鮮活,更真實吧,她要的不就是真實二字麼?
望向窗外,儼然已是秋季。草叢裏知了在歡快地鳴唱,那是小小的生命對生的力量和美的渴望。坐在黃土坎上的人們,恐怕早已老去了吧?隨著三十年前,甚至更早些時的月光的沉落,或者躲在秋蟲的鳴叫聲中,被炫目的秋光秋日照耀得隻想懶洋洋睡上一覺,或者直接趴在草棵裏尋找最後一絲夏的痕跡。舊上海的空氣冷寂著撩人的悲愴,英倫秋天的麥場上卻還是孕育出詩人們夢幻般的寥寥幾筆,歡暢地對秋加以描摹。愛之神來了又走了,偎依著,傾吐著,講述亙古不變的神話中情到深處天地為之動容的一幕幕。她說過世間最不可信的便是人。如今這秋風秋雨侵蝕下的年深日久的思念,是該被掩埋在亞美利堅醇厚而寬闊的土地下呢,還是故地神遊般地重新去洗刷那一抹風韻獨存的空靈?
她壓低聲音輕輕說,你們不該吹捧我,隻增加了我的痛苦,讓我意識到,原來自己還可以在文學史上有一度輝煌的時期。跟那時比起來,不會顯出我現在的落伍和謝幕了麼?
然而她還是聽見自己久遠之前說過的一些話,閃爍著寂寥的幾縷微光,從晨曦中綻放出細嫩的花蕊。
“鬥爭是動人的,因為它是強大的,而同時是酸楚的。鬥爭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諧,尋求著新的和諧。”
“許多作品裏力的成分大於美的成分。力是快樂的,美卻是悲哀的,兩者不能獨立存在。”
“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麼沉重,不那麼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麼生活了下來,可見瘋狂是瘋狂,還是有分寸的。”
“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沒有悲壯,隻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
“我知道我的作品裏缺少力,但既然是個寫小說的,就隻能盡量表現小說裏人物的力,不能代替他們創造出力來。”
“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於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展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
“我以為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是比較適宜的。我用這手法描寫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下來的記憶,而以此給予周圍的現實一個啟示。”
“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樸素,也更放肆的。”
“真的革命與革命的戰爭,在情調上我想應當和戀愛是近親,和戀愛一樣是放恣的滲透於人生的全麵,而對於自己是和諧。”
“隻是我不把虛偽與真實寫成強烈的對照,卻是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寫出現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
她不崇尚對壯烈人生的描繪,但卻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另一種力與美交織下衍生出的壯麗、蒼涼相互糅合著的和諧。
像影子一樣沉下去的時代,是經曆了,亦過去了。沉到底的一幅幅畫麵,如今又萌發出新的互彙交融,搖曳出新的風姿偉貌。
但她已準備好與這一切道別。她蓋上一條毛毯,身體有些不靈便地躺在地板上。為了躲虱子,她已經這麼睡了很久了。如今,她更是沉沉地睡去了,睡夢裏遇見了自己一生中寥寥的情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