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落盡芳華(1 / 3)

活在自己的世界

她念叨著丈夫賴雅的名字,感覺自己已經不想住在紐約了。她決定還是搬回以前他們曾經居住過的洛杉磯,那個風景秀麗,令人神往的好去處。她也不必再為加州柏克萊大學中國研究中心的陳世驤教授研究那些無聊的“中共術語”了,也不必為了賺一點錢而告訴夏誌清,我在研究丁玲了。夏誌清說過,你還研究這個?你比丁玲高多了!她說,隻有這樣我才可以賺到一點錢。

現在她都不必這樣了,靠著四十年代在上海孤島的那一點被她稱為“文學習作”的東西,她可以有相對豐厚的版稅收入,不必再找工作賺錢,也不必再為生計而擔憂了。

文學,卻離她的世界越來越遠。如果文學已經被過去的那個她寫盡,剩下的,還有什麼可做的?

以她的頭腦和見地,隻要不是為生計而驅使,早就更適合做一個學者,一個文學評論家。然而終其一生,她始終最愛《紅樓夢》,另外還有一部《海上花》,拚湊出結局的《水滸》或者《金瓶梅》,在藝術上的不和諧,都不能入她的眼。

於是,她寫了部《紅樓夢魘》,又翻譯了《海上花》。漸漸地,她的作品被再版,拍成電影、電視劇。她的名氣越來越大,崇拜者想登門拜訪的,簡直是絡繹不絕,然而都被她拒之門外。

她不會輕易見客,即使你幾次三番打電話求見,她也大多都會委婉地拒絕,或者刻意地躲避。三言兩語,無非還是不想見你,將你打發走。不免會有人遺憾,有人牽腸,為什麼我所崇拜的張愛玲,居然都不讓我見上一麵呢?王楨和是如此,他的同學水晶,最初也大抵如此。隻是後來,水晶懷著不求回報的心理,將自己寫的《試論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神話結構》寄給愛玲,以做告別。沒料想,這篇研究張愛玲的論文,居然成了他成功的敲門磚。張愛玲不但答應見他,而且送給即將結婚的他的準新娘一瓶珍貴的香水。無疑,水晶十分感動,感動得無以言表。但他隻是千千萬萬“不幸”的張迷中僅有的幾個幸運兒之一。

以後,尤其是大陸的讀者們,會在她離世的時候感歎,原來張愛玲還活著?

稀稀落落公之於眾的幾張照片中,她眼眸裏還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淺笑,竟比年輕的時候多了某些透徹,少了一股迷離。人們會以為,她銷聲匿跡了,光華不再了,追尋的夢想破滅了,享樂主義的人生觀失敗了,被不幸的童年造就後又被沒有陽光的心底摧毀了……林林總總,不計其數的猜測,困擾著世間,卻不會勞煩她的注目。

她並不回答你,隻是給你一個親切的,宛如蒙娜麗莎般神秘的微笑,又像懷抱嬰兒耶穌的聖母瑪利亞,背後隱約發出溫柔的,體恤的,悲憫的,慈愛的光芒。可是你再仔細看,她似乎又在嘲笑著你。

那些研究我的,誹謗我的,崇拜我的,咒罵我的,詆毀我的,牽掛我的,戲弄我的,鄙夷我的,曲解我的,踐踏我的,吹捧我的那些人們,你們隻管自顧自地繼續吧,因為我也跟你們一樣。

她不去理會他們,但她時刻在原諒著他們,也在原諒著她生命中的那幾個情人。

夜神低吟著上古神話中悲哀的亡靈的禱告。已經是午夜三點了,她卻沒有隨著暗夜沉沉地睡去。她現在不缺錢了,再不用為吃飯擔憂、奔波、勞碌,做無謂的犧牲和無用的苦力了。

但是她已經不想再去花什麼錢,因為她本來就不是一個人們所指摘的,所謂的享樂主義者。她沒有享過什麼福,一向自食其力,雖然收入微薄,也一樣接濟過男人,包攬過生活的全部重擔。

她最大的花銷,就是買來的衣服穿髒了不洗,直接扔掉,下樓再買。有人告訴她,你這是一種病態。

她自嘲地笑笑,我有病嗎?一個怪異的老太婆?

她在心裏發出冷笑聲。

你們不是知道的嗎?張愛玲是最喜歡奇裝異服的女人。

可是今天,她突然感到新買的一件自認為很漂亮的裙子上,鑽出一種小到看不見的,美洲特有的小虱子,就像她十七歲時那篇《天才夢》中的華美的袍上麵爬滿了的東西。

她開始用手上上下下地撣著,覺得去除不掉,又摘下窗口晾著的毛巾,繼續擦拭著胸前,小腿,甚至腋下,可是她還是覺得一種錐心般的癢痛感,仿佛無數細小的牙齒在肆虐著啃噬她,咬齧她,搞得她坐立不安,片刻不得解脫。

不行,我要躲避這可惡的小蟲子,它們讓我的裙子,我的居室,我的五髒六腑都那麼不潔淨。她喃喃地,絮叨地對自己說。

然後,她又匆忙而顛簸地順著樓梯一路磕磕絆絆,小跑到樓下,開始沿街瘋狂地、急切地尋找最近的藥店,因為她需要買到殺死這些小蟲子的藥。

她把壁櫥的每一格都放一瓶藥,然後給友人寫了一封信,狡黠地微笑著告訴他,我現在每月要花兩百美元買殺蟲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