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訴自己,等年底大減價的時候再說吧,賴雅在美國,過得更難,他還需要我帶回生活費用。
多虧宋淇又給了她一個任務,否則她真不知在香港困住多久才能返回美國。這也是一部劇本,可以得到八百美元的稿酬。她知道,這些錢隻夠她和賴雅在美國四個月的生活費,但畢竟比賺不到錢好得多了。於是她高興地接受下來,並且在完成之後,獲得了通過。可是她最為重視的《紅樓夢》劇本卻仍然音訊全無。她預感到,自己的在香港的文學夢和生活出路,都已經走到了窮途。
她是剛強的,不願將自己苦楚和境地之艱危向友人傾吐,於是,大家對她的困境也是知之甚少。她唯一可以與之傾訴衷腸的,就是丈夫賴雅。在給賴雅寫的信中,她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多多注意身體,勸慰他要保重,自己對未來的生活和創作,都是有成型的規劃和期許的。之前一直是賴雅在鼓勵她,安慰她。如今在他更加蒼老的時候,她反過來以一個女人柔弱的肩膀,幫他擺好生活和精神的天平上的砝碼。她教給丈夫如何節省每一筆開支以盡力維持生計,自己不久之後就會回去跟他團聚。這些信給老年的賴雅帶來極大的期望。如果沒有愛玲,單憑他的獨生女兒,也無法照料他今後的生活,說不定他真的會選擇“有尊嚴地死去”了。
她是愛他的,很難想象她如果不愛一個人,會照顧大小便失禁的他兩年之久。所謂久病床前無孝子,倒是相濡以沫的愛人,反而能打破子女都承受不了的規律之門。愛人之間的心心相印,是活下去的證據,理由,尋找存在感的依托,更是宇宙洪荒時代就注定下來的宿命。
她覺得自己該感激他,給了自己幾年安定的婚姻生活,讓她品嚐到婚姻圍城內的酸甜苦辣的各色滋味。為了這一點,她也從未想過拋棄他。
但她曾不願參加有他女兒在的家庭聚會。是否她仍存心理障礙呢?但這時,一切都不重要了。愛情不僅僅是個美麗的謊言,還是一個需要兌現的承諾。盡管沒有幾人能做得到,張愛玲卻做到了。
蒼涼——人生的溫度
她不可以跟任何人講自己的窘境,因為那是她失去尊嚴的恥辱的象征。但她可以跟丈夫傾吐。她在信中寫道,近三個月的時間,一直做苦工編寫《紅樓夢》劇本,卻隻換來一場空,還險些累垮了身體。由於收入未卜,她無法不焦慮,憂心忡忡,因而影響了睡眠,就更加沒有精力寫作。她對丈夫說,我獨自苦撐了幾個月時間,像一隻狗一樣,卻沒有拿到一分酬勞。瘋言瘋語,成了我唯一可用的心理道具。
她雖苦楚至極,但畢竟還是理性、冷靜的。世人皆誤解她,說她冷漠無情,尤其是受了胡蘭成的挑唆之後,真的會相信她是一個連小貓小狗小孩子都不喜歡的冷酷女人。但試問,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的愛人都不忠實,卻假惺惺地去對一隻貓狗大獻殷勤,誰又會相信他的愛心是發自內心,不摻一絲虛假的呢?在事實麵前,胡蘭成的矯情、無恥最終展露無遺。張愛玲以一個女作家對家庭、對愛人負責任的真實事跡,再一次教訓了那些欲攻其破綻的人的良知。如果他們尚有良知的話。
如果說冷漠無情,是她的作品中刻畫的人物冷酷無情,是那個時代沉到底的悲哀所致。魯迅也一樣寫盡人間悲劇,但沒有人認為魯迅冷酷,因為他的作品中時不時會出現一個男人的影子在詰問這個毀壞了的畸形的世界:吃人的事,對麼?然後還要再加上一句追問:
對麼?
愛玲也將這份質疑社會黑暗的責任感扛在肩上。她是一個女人,單純的揭露對她而言已屬不易。因為一個作家的真實、誠實,就將她作品中講述的世道艱危,作為評價她個人人品的標尺,實在是有失偏頗。
後來又發生的一個事件,將她的香港之行徹底化為泡影。1962年,宋淇所在的電影公司——香港電懋,由於老板陸運濤的飛機失事喪生而失去經濟後盾,連宋淇自己也職位難保,不得不另尋他路。
在這裏,她不認識誰了,更沒有宋淇這個多年的故交的提攜幫助了。而在這之前,其實她早已歸心似箭,隻不過希望賺到更多的錢帶回去給賴雅治病。現在,有了必須回去的理由,她反而感覺內心如釋重負。雖然為經濟所迫,她將麵臨回美國後的一係列生活問題,但那裏畢竟有丈夫賴雅。在這個世界上,也許隻有賴雅才是自己最親近的人了。一個生來孤獨的女人,更會像一株常青藤一樣永遠地依偎纏繞在她認可的愛人鑄就的二人的小巢窠內,不願再走出來,重新麵對無盡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