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半生緣——賴雅(4)(3 / 3)

一天,賴雅拖著衰弱的身體獨自到外麵走了兩圈。他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已經老化了,輕易地就摔倒在地上,爬不起來。這個跟頭摔得不輕,摔斷了這個老人本已脆化的股骨。身體上的機械性失靈和大腦中風的問題引起了一係列連鎖反應,他幾乎不能活動,不能自理了。

從此,兩年的漫長光陰中,張愛玲就是這樣日複一日地照料著因癱瘓而大小便失禁的賴雅。盡管有他女兒菲絲的協助,然而絕大的擔子還是落在她一個人肩上。賴雅隻是一個一貧如洗的老頭,即使送走他之後,愛玲也得不到什麼遺產。同現在為了分得財產而嫁給年老富翁的女人相比,愛玲對賴雅的愛和照料,顯得那麼無私和潔淨。

對於生活自理能力本來很差的愛玲來說,這對她的身心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她不能再拿起筆寫作了,保姆兼護士的重擔,已經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為了照顧患病的丈夫,也為了能繼續寫作以維持生計,她在自己的臥室裏鋪上一張軍用床,這是她兩年之中睡覺的地方。

有時,她寫累了,回頭看一看熟睡中的丈夫,內心就會湧起一種無法名狀的滋味,是溫暖?是淒涼?是艱辛?還是惆悵?仿佛都是,又都不是。

他漸漸地離生命的地平線越來越遠了,她分明感覺他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遠離自己。雖然他神智基本清醒,卻隻能增添彼此更深切的痛苦。他像一株植物一樣燃燒著自己最後的生命之火,而她呢,就像照顧一株合歡樹一樣照顧著他。雖然他再也長不成枝繁葉茂、鬱鬱蔥蔥的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樣子,然而在她心裏,他還是那麼親切,那麼幽默,那麼富有同情心和對生活的熱情。

這天,有親友過來探望賴雅。張愛玲起身接待,卻發現丈夫將頭別過去,衝著牆壁,執意不轉過來麵對親友,正像當年愛玲因作品得不到發表機會,隻能出去見一隻羊,卻不想見任何人一樣。

當初的她是因為沮喪羞慚,如今的他又何嚐不是?他生來就是要為別人帶去快樂和激情的人,而現在,他已經是一個形容枯槁、麵如死灰的垂死的老人。當他不能再給別人的生活增添積極的色彩時,他便寧願讓親友見不到他滿目瘡痍的樣子。如果讓別人因他而難過的話,他寧願立即就升上天國。

愛玲哭了。客人走後,她蹲在他的床前,用手握住他消瘦的手臂,對他說:你知道嗎?我不喜歡孩子,但我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

他用疲憊的,半開半闔的眼睛望著她,驀然看到她眼中閃動著的淚光。他明白,那淚光中寫著一個字,就是愛。

於是他用眼神的交彙告訴她,我聽見你說愛我了,並且我也想對你說,我永遠愛著你。她看到他眼角流下的渾濁的淚水,再次抓住他的手臂:你不能走,不能丟下我一個人。我願意永遠這樣照顧你,因為你是我生命的全部寄托。我真的不能沒有你……兩個人都看不清什麼東西了,因為他們被浸在虛幻的卻無比真切的一片霧氣茫茫的海水裏……

他還是走了,沒有給她留下一絲生的希望,人生的規律攫取了他生命中最後的餘溫。

她守著空蕩蕩的房子,幾天的時間,一直在念叨,他走了,我的愛又在哪裏呢?

在哪裏,在哪裏……

她四處搬家,居無定所,但是無所謂,因為隻要有丈夫在,家就還在。可是,丈夫走了,家和愛,都無處棲身,她的心又該到哪裏去呢?

她二十二歲成名,寫就的作品,滿紙是五十歲以上的老作家也未必寫得出的深刻。也許她隻想陪著一個男人走完他生命最後的曆程。雖然身體漸漸消亡,但思想和情感在這個年齡,卻會達到人生真正意義上的巔峰,迸射出人性獨有的燦爛的火花。隻有她是適合陪伴一個曆盡滄桑的老人度過最後歲月的女人,也隻有這樣風燭殘年卻曆經人生變幻的老人,才是她一生最為珍視的永恒歸宿。

她知道,她是真的不會有下一次的愛情了。她的愛情,已經承受不了生命之重,注定要伴隨著賴雅的離世,沉入時代的影子裏,從此銷聲匿跡,在另一個世界裏追尋另一種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