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心力交瘁,兩鬢長出幾絲白發。這時日夜思念著她的賴雅也等不及了,來信告訴她,我的病情已經好轉,盼望你快點回來。親愛的,我在紐約找到了一間小公寓,你見了一定會喜歡的。
在美國最大的城市中的一間屬於他們二人的小公寓,這不正是愛玲理想中的住所嗎?其實,她明白,這隻是賴雅想讓她回去,給她描繪的一幅幸福的圖畫,為的是討她的歡心。她仿佛看到了這幅圖畫中丈夫那日漸衰弱的身影,不覺間又被淚水模糊了視線。
歸心似箭的張愛玲,攜一路風塵,匆匆離港,奔向美國的土地。賴雅激動地在日記裏寫下:3月18日,愛玲離港之日。之前他的愛玲曾寫信告知,3月18日到達。而他卻在3月17日就到機場轉了一圈,仿佛外交儀仗隊為迎接外國貴賓而做的一次演練。賴雅老人為了讓愛玲開心,特地說通了並不怎麼來往的女兒,一起到機場接愛玲。於是,3月18日,當張愛玲走下飛機,踏上美國國土的時候,她看到丈夫和女兒菲絲一起站在寬敞明亮的大廳裏迎接她的到來。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是被需要的。這個美國老人需要她。為了這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需要二字,她會為他做一切事情。
賴雅見到久別的愛玲,已變得瘦削的麵龐上,清楚地流淌著兩行淚水。他本以為他的愛玲再也不會回來,不會要自己這個老頭子了。他沒相信過自己有一天還會再見到她,甚至多少次做夢時,都夢見她已經不再屬於自己。每當噩夢醒來,他都會陷入無底的絕望的深淵。然而,愛玲是講信用的,對愛情也是忠實的。有多少年輕女人,在丈夫老得不成樣子的時候,都會選擇拋棄,因為要她們去忍受這樣的生活,似乎真的不公平。可是他的愛玲不是這種女人,她終於又重新回到他的懷抱。他怎麼能不為之動容?此時此刻,他感到愛玲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因為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一個女人的善良,對愛的包容和忠貞,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最值得珍視的瑰寶。
晚上,他在她睡著了之後,還是久久地凝視著她靜若潭水的麵龐,是那麼美麗,那麼珍貴。他不由得輕聲對熟睡中的她說:親愛的,你睡覺時的臉真美。你是上帝賜給我的最好的禮物,一個中國女人。
由於心靈的美,而使得那清俊的臉更美麗更動人了。
回美之後,她由於沒有錢,隻得放棄原來在華盛頓的公寓,搬進黑人區的肯德基院,這是政府提供的一個廉價住所。她已習慣了這種漂泊無依的生活。即使風餐露宿,她也不能放棄孤獨無助的賴雅老人。雖然她感覺自己像座孤島,但畢竟賴雅的存在,使這座島上有了唯一匍匐生長著的一棵樹。沒有這棵樹稀稀落落的一片幽綠色的籠罩,這座島就會顯得更加死氣沉沉,全無一絲生機的跡象。
她曾說,人生是在追求一種滿足,雖然往往是樂不抵苦的。她的滿足感,如今又該怎樣詮釋?文學、文字,到底應該怎樣界定,到底是什麼樣一種事物,一個東西?連她自己都不甚了了。美國承載不起她的文學夢,家鄉也是那樣的風刀霜劍,現在,她的滿足感,也許就是跟丈夫在一起相知相偎的時刻吧?她從未感到世間有人如此需要她的熱情,她的溫度,她生命的一部分愛的能量。
一天午後,他從圖書館回來,發現家中不見了愛玲,一種深切的孤寂感便向他襲來。一直到黃昏落幕,燈火輝煌的時候,她還沒有回來。他開始坐不住了,揮舞著拳頭,歎著氣,不時向窗外張望。他一會給牙醫打電話,問愛玲是不是在他那裏。聽說沒有,他便惶恐地撥通了警察局的號碼,歇斯底裏地讓他們幫忙尋找。
可以說,時日不多的賴雅,對愛玲是種幾近瘋狂的依賴。其實他畢竟自私,由於自己年老體衰,才會纏磨一個女人到這種地步。但他已經是著實的弱勢群體中的一員,讓其在感情上得到慰藉,似乎是愛玲義不容辭的人生責任。她告訴自己,我是要跟他走到底的,不能讓別人,讓我自己,看低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