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二十七次告別,均為成功。追隨他而去,待他鐵心冷麵才作罷。而今之情形,與往日相比,雖有異曲同工之處,可心境大不相同。縱然是此生訣別,也無怨無悔。老夫婦年事已高,大夫人和孩子們更不能沒有依靠,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丈夫身上。堂上膝下,自是明白百倍重於自己。若因為自己一人牽扯丈夫的心意,百害而無一利。不如隨好友而去,苟可自全,定當竭盡全力保全周身,若天有不測風雲,不幸客死他鄉,也在所不惜。
寬慰著丈夫,也在默默勸慰著自己:本就該是飄零不定的身世,遇到丈夫冒辟疆才得以逃脫困境。如若沒有當年嫁入冒府,也許早已不在人世,又怎可享受那一年清福,體味愛與被愛的滋味?那一年的每一天每一刻歡愉都將銘記在心,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從她心中抹去的幸福感受。在這日後離別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將擁著這回憶過活,縱使命懸一線也不會忘記。
冒辟疆忙著照顧父母雙親、妻子和孩子,哪裏看得見董小宛的酸楚。別離在即,老夫婦卻不忍唯獨丟下小宛,這苦命的孩子嫁入冒府後也未曾鬆懈半刻,一直以來恭良順從、傾盡其力為這個家服務,從未埋怨過。如今明知留下是何等危險,怎可如此狠心?往日裏的情分和夫妻間的情分教人怎放得下,又怎可如此薄情寡義?幸而有老夫婦的一再堅持,冒辟疆這才決定帶小宛一起離開。
自此數百日來,輾轉於深林僻路與茅屋漁艇之間。深林之中無可容身之所,大家皆以草為席,夜間寒冷徹骨,隻好相擁而眠彼此取暖。茅屋漁艇空間狹小,好在有遮風擋雨之物,全家八口蜷縮而躺,勉強可以入眠。在這艱苦的條件下,有時停留一月才動身啟程,有時一天前進一些,甚至有時一天之間遷徙數次,饑寒交迫,風雨交加之悲慘境地,如宣泄於紙上,將盡是淚水與汗水。
若隻是旅途勞頓尚且還有喘息之機,一旦遭遇大兵來襲,車馬疲憊事小,性命難保事大。在馬鞍山突然遭遇大兵燒殺搶掠無所顧忌,多少生命死於刀下,多少骨肉分離、陰陽相隔。其慘烈其悲壯,古來今往,罕有之。而蒼天終是有好生之德,向冒家伸出援手,在渡口幸而得搭一條小舟,八口飛渡,艱險異常,才保全一家安然無恙。
雖董小宛素來喜好吟詩作畫的,可再滿腹經綸、飽讀詩書也表達不出那身處驚險之中的心境,死亡近在咫尺,一次又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驚悸。小宛見過大兵在城中殺人不眨眼的凶相,一雙雙血紅血紅的眼睛,刀起刀落間剝奪的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誰人不怕死亡的威脅與恐嚇?本能的求生欲望支撐著每個人堅持下去,隻要此刻活著能逃過一劫,日後定會有安穩的可能。
就這樣東躲西藏了數日,傳聞城中戰亂稍有安定,冒辟疆獨自一人拖著疲乏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城中。暫借住在友人方坦庵的耳房之中,正巧方坦庵也是出外避難剛剛回來,家中並無被褥可供使用。無奈之下,向諸位友人告急,勉強得來一床舊被,兄弟幾人隻好共擁而眠。
時當殘秋,寒風蕭瑟,天氣一日涼於一日。刺骨的寒風穿過殘破的窗戶闖進屋來,打在身體發膚之上,如刀般切割著皮膚,寒氣徹骨,窩在屋內也忍不住的打戰。
戰亂的硝煙逐漸散去,回到城中也是缺衣少糧的日子,何曾有過這般艱難的日子?為了一家老小能有頓飽餐,冒辟疆隻好放低姿態,挨家挨戶去乞求些糧食,把一切準備妥當,這才返回郭外將父母雙親和妻子孩子接回舊宅。
劫後重生的家園雖暫且擁有了表麵上的安寧,可缺米少柴、節衣縮食的日子還在持續。家家戶戶品嚐著戰亂帶來的苦果,體會著生活的艱辛無助,可既然活著,就不得不想方設法來維持生活。躲過了天災和人禍,千辛萬苦保全了性命,即使忍饑挨餓也斷然不能輕易放棄生的機會。
一個家庭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有一個勤儉持家、精打細算的主婦,她打理著一切生活瑣事,把本來拮據混亂的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條。對於冒府一家來說,董小宛就是這樣的存在,勉強維持著全家的生活,雖步步艱辛,可日子卻慢慢運轉了起來。物質上的貧乏總好過精神上的折磨,幸存下來的一家八口很是知足。
日子如果可以按照預想的那樣慢慢前進,相信終歸會有苦盡甘來的一天。可命運往往如此曲折,挨過了盜匪的圍追堵截,逃過了潰兵的瘋狂掠殺,卻躲不過疾病對身體的侵蝕殘害。就在全家還沉浸在死裏逃生的慶幸中時,為全家風裏來雨裏去的冒辟疆卻病倒了。
自從戰火蔓延到如皋,數月來,冒辟疆操持著全家東躲西藏,不僅承受著奔波勞累之苦,還要忍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長期以來,把這好好的身體糟蹋得體無完膚,緊繃的神經在短暫的安穩後,終是再無法抵抗住內在的侵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