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不複存在的年代,物價飛漲,更何況冒險行舟的買賣。可時間不等人,性命堪憂在即,又有何理由再去錙銖必較?以百金雇來十條小舟,以百金招募來二百人護舟。望著這十條小舟,這二百護舟人,心中卻找不到分毫安穩的感覺,流浪飄蕩的生活何時才能結束?沒有人能做出回答,甚至懷疑老天爺也在等待戰火熄滅的那一刻,普天之下的百姓急切在盼望著安享幸福的生活。
古語有雲: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萬事萬物皆有變化。小舟載著一家老小和遺留的全部家當剛剛行駛數裏,正巧趕上潮落,小舟便擱淺在水中不得前行。可也正是如此,逃過了一場人禍。遙望江口,大盜數百人以六條小舟占據江邊,形成掎角之勢,守住險要之處以待時機。幸而此時潮落,虎視眈眈的盜匪隻好等在岸邊,與冒府一家遙遙相望。全家數條性命竟因潮落免遭塗炭,可謂蒼天庇佑,逃脫此劫。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方驚魂還未定,朱宅便派人來報,盜匪已將歸路阻絕,前有盜匪,後又伏兵,家人仆從上百人呼號垂涕,頃刻間又陷入絕望境地。小宛扶著戰戰兢兢的婆婆躲在冒辟疆身後,不敢作聲,隻得默默垂淚。當年從半塘行舟追趕冒辟疆時,行至半路遭遇盜匪,還有處可躲,如今相望茫茫,可還會有轉機?
冒辟疆忽然大笑起來,指著江上虎視眈眈的劫匪,慷慨陳詞。冒家現三世同堂,從先祖時起至祖孫父子,六七十年來居官居裏,捫心自問,從未做過負心負人之事。若今朝死於盜賊手中,馬革裹屍,葬身魚腹,可謂是上無蒼蒼,下無茫茫。語氣悲痛,如把利劍直指小宛的心口。小宛深知丈夫身上背負著什麼,又承受著什麼,作為妻子,卻手無縛雞之力,竟隻能眼睜睜看著,無助感愈發強烈。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潮水早落,給了大家生的希望。在此之前,夜裏匆忙收拾行李時,考慮到大江連海,前途茫茫,雙親幼子從未經曆過如此凶險的境遇,為了以防萬一,特意提前雇來二輿一車、車夫六人以供驅使。
登舟之後,冒辟疆雖神氣自若,然處在這進退維穀之際,無從飛脫,隻得強忍著恐慌,奮力前行。可如今進退兩難,隻得另覓出路。董小宛為了讓丈夫稍加安心,便強裝鎮定,努力地迎合丈夫的決定。冒辟疆無可奈何之下隻得繞路而行,前行了六七裏的模樣,尋一小路,徑自往朱宅趕去。
靠岸之後,雇來的輿車恰好可將七人載下,至於行李家當及奴婢仆從再也顧及不上,隻好留在舟中,讓大家自行解決。拋卻了眾多拖累,趕路的速度自然愈發快了起來。小宛坐在輿車一角,雖一路顛簸,卻還是慢慢鬆了口氣,隻要活著就還有希望,還有奮然前行的奔頭。
眾人恍然間,不出頃刻便來到了朱宅。行路艱辛,自然少不了一陣噓寒問暖。在這慌不擇路、饑不擇食、寒不擇衣的悲慘時分,老朋友相見分外淒涼。曾一起把酒當歌,吟詩作畫,探討國家興亡之大事,慷慨激昂,意氣風發。如今國家將亡,國不為國,家不為家,辛酸苦楚一並發作,堂堂七尺男兒,麵對此情此景,話哽在咽喉,熱淚滾滾。
董小宛不禁哭出了聲響。路遇劫匪性命堪憂時,她忍著沒有哭。平生珍愛的書畫文卷散失殆盡時,她忍著沒有哭。但看到平日裏雄姿英發的丈夫此刻紅了眼眶,便再也難以掩飾內心淒苦,任由悲哀吞沒了理智,戰勝了堅強。就這樣大哭一場吧!就讓眼淚來慰藉心靈,撫平創傷。有生之年有幸遇到良人,嫁入冒府,與丈夫相伴一年有餘,今生便死而無憾了。
冒老夫人瞧著一路堅強隱忍的小宛此刻哭得這般傷心,不由得也抹開了眼淚。原本可以安享天倫之樂的日子,怕是再也不能擁有了。這倒位次,正當壯年的兒子兒媳,還有那尚且年幼的兩個孫子,今後該如何自處?兒孫才是最為重要的擔憂。
冒老爺子在朝廷內擔當重任,見多識廣,也曾在大風大浪中淘沙,可曾幾何時都為能想過有今日之遭遇?曾為之效犬馬之勞的朝廷,曾為之殫精竭慮的國家,曾給予他榮譽與輝煌的大明王朝,此時分崩離析。遙想當年,冒氏家族可謂人才輩出,也是如皋的名門望族,更是一個文化世家,祖祖輩輩官宦出身,如今背井離鄉,顛沛流離,甚至性命堪憂。
到了朱宅依舊不得安寧。盜匪頭目得知冒府一家已經從半路逃跑,並在朱宅聯絡的數百人的護送下到達朱宅,盜匪氣焰囂張不減,本已散去的盜匪並未放棄打劫冒家的打算。竟然明目張膽的地集數百人,並派人威脅冒辟疆,若不以千金相送,定將圍攻朱宅,四麵舉火,讓所有人葬身火海。
處在國家分崩離析的時期,所謂法製,所謂官府,都早已名存實亡,應有的約束作用也已不複存在。僅剩下的道德底線,也被血淋淋的殘酷現實所磨滅了。人不利己天誅地滅,如今你生便是我亡,自然不會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