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惡徒窮凶極惡的威脅,冒辟疆竟並未太在意,他有自己的考量。盜賊的陰謀在江中並未得逞,如今想在陸地之上橫行霸道,這鄰裏鄉親數百家,豈能容數百名盜賊為非作歹,又豈容他們的奸計得逞?可真正的事實卻不容樂觀,泛湖洲人多不齊心,雖擔著“人人相互保衛”的名號,卻鮮有團結禦敵的決心和行動。更何況麵對的是一群比豺狼虎豹更加凶殘狠毒的盜匪,又有何人甘願以身犯險,救別人於水火之中?
冒辟疆認清了當下形勢,將全村人召集起來,拿出全部積蓄在夜間擺酒設宴,派發銀兩,號召壯男壯丁為保衛村莊齊心協力。然而結局卻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數百人喝酒時酣暢淋漓,拿到銀兩時也豪情滿懷,揚言誓死保衛村莊。可酒席散去,剩下的也隻有殘羹剩菜和那淩亂一地的酒瓶酒壺了。
在這生死難料的時刻,靠人不如靠己。與其在此坐以待斃,不如先發製人。曆經險阻來到朱宅,本以為是個容身之所,可平穩來得總是太短暫。朱宅也隻是個歇腳的地方,還未求個安穩睡眠,便又迫不得已地準備離開。又是一夜未眠,冒辟疆攙扶著筋疲力盡的母親,拉扯著本就體弱多病的妻子,兩個孩子走起路來踉踉蹌蹌,不得已由一信仆帶著往前踱步。一行人趁著夜色漆黑從莊園後麵的竹林中穿過,皆是步履蹣跚,跌跌撞撞。
許久未能飽餐一頓、未能安睡一晚的小宛,被這接二連三的恐嚇折磨得心力交瘁,本就羸弱,腳下更是無力,拖扯著行李家當緊緊跟著大部隊,不敢有半分半毫的懈怠,唯恐落後給丈夫添麻煩。女子生來就帶著悲天憫人的情懷,更是為心愛之人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可女子畢竟是女子,多愁善感是她不可回避的天性。在這烽火連綿的時刻,萬事萬物都在尋求歸宿,都妄想著有人能雪中送炭。
冒辟疆以一人之力拉扯著全家老小,可分身乏術,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來照顧小宛,雖有抱歉,可情況緊急,難免會照顧不周。看著丈夫為了全家忙前忙後,顧不上她也是可以理解的。冒辟疆回頭看著一人顛連趨蹶的小宛,心中多有無奈,隻得不斷催促著她快些,再快些。幸而昨日置辦的數輛車輿還在,上了車連行至五鼓,終是來到了城下。
雖擔心天亮後盜匪得知冒府一家早已離開朱宅會作何反應,可事已至此,再多想也無益。眼下最為關鍵的是行李家當大部分都在逃難的路上散失了,數年來收藏的字畫書籍都在慌亂中不知所蹤,更為困難的是全家人的衣物丟了大半。想到今後該如何度日,愁緒又彌漫開來。所幸一家老小尚且平安,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在鹽官安頓下來後,顧不上安置行李,先坐下來好好休息一下。近些天來連日奔波,好久未曾心平氣靜地坐下來與丈夫閑聊片刻。剛剛從魔掌逃脫,得了這半晌工夫。董小宛整理了一下又髒又破的衣衫,來到丈夫麵前。她自是知道丈夫對她的擔心,還有那星星點點的歉意。她是深明大義的女子,如今全國上下一齊蒙難,一家老少如履薄冰,丈夫為一家之中最為強壯的支撐,定是無暇照顧到她。如若福大命大,能隨全家逃過一劫,早日得享太平,自是無比幸運。如若薄命喪生於此,也死而無憾了,定不會責怪任何人。
乙酉年冒府全家流離失所,不得已在鹽官暫且圖個安身之所。日子還沒過安穩,一切還未步入正軌,五月份又遇上大崩陷,居有定所的日子就此結束了。鹽官城中自相殘殺、燒殺搶掠日盛一日,每天號啕聲不斷,如身處人間地獄一般。冒老夫婦寢食難安,備受煎熬,考慮到此,全家人決定再次移居郭外。
這次不同於以往,冒辟疆下了置生死於度外的決心。骨肉至親相加不過八口,而每次出行卻倍加拖累,緣於仆婦雜遝奔赴,動輒上百人,單行李一項就可裝滿四大車,笨重難行,直接影響了速度。此番既然已不顧生死,這些身外之物又有何用?
董小宛雖有不舍,卻完全讚同丈夫的決定。可也許沒有想到,她也如這些奴仆行李一般,即將被主人拋下。冒辟疆讓小宛率領婢婦數十人留在鹽官的寓所內,而冒辟疆則攜帶父母雙親和妻子孩子率身離開,不帶走任何財物前往郭外。這番訣別還未奏效,更大的災難接踵而來。李自成的大軍已直逼嘉興,草頭的命令剛剛下達,早已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此次一經離別,日後再能團圓的機會微乎其微。與其日後孤身累重,大難臨頭時再忍痛舍棄,不如先作安排。有一位多年的至交,誠摯講情義,此次自身難保,不得已將小宛托付給他。劫難過去後,如若還有緣再見,定結平生歡,否則任憑小宛自行決定去留。相見恐怕遙遙無期,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