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次,一向以深刻領會秦始皇意圖為能事的丞相李斯,卻一反常態,成為反戰派的代表,堅決反對北伐匈奴的決策。他直言不諱地說:“我不同意。據我了解。匈奴與內地不同。他們不住城市,除牲畜外無可守之財,來去不定,很難控製。如果我們輕兵深入,糧絕難以持久;如果我們舉軍齊進,攜糧以行,勢必行動遲緩,捕捉不到戰機。我們即使奪得了匈奴的土地,也無利可圖;征服了匈奴的民眾,也難以統治他們。這樣,我們戰勝之後,就必須把他們殺光,這又不是民之父母的我們應該幹的事。我認為,這場戰爭隻能耗損我們的國力,使匈奴拍手稱快,陛下的舉措實非長治久安之策。”李斯所以敢於如此掃秦始皇的興,原因有二:其一,他畢竟是總理全國事務的丞相,難道他不知道在建國後這短短幾年中秦始皇折騰的程度嗎?)修宮殿、修馳道、修墳墓、大移民、大巡遊,除了生產活動之外,這些事情是齊頭並進、花樣翻新,搞得是轟轟烈烈、沸沸揚揚。以李斯的理智去考慮,這些事情應該有個輕重緩急,有個孰本孰末之分,但他還是全心全意支持皇帝的主張。然後認認真真、不折不扣地去落實這些主張。因為他清楚他的權力是誰給的,他的富貴是哪裏來的。今天,他敢於鼓起勇氣,去觸逆鱗,實在是感到在這許許多多的非生產性活動之外,如果再來一次大規模的對外戰爭,帝國的人力、財力、物力將支撐不住了。其二,作為官僚化知識分子代表的李斯,也絕不願意看到軍事貴族們通過對外戰爭撈取更大、更多的政治資本,反過來威脅他們的政治地位。想到這些理由,他就不得不冒點政治風險,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犯顏直諫了。
但事情的結果是很清楚的。秦始皇有個特點,那就是誰越讚成某件事,他倒未見得去幹,但是如果誰越反對某件事,他反倒要堅決去幹。這種逆反心理其實很好理解,這無非是一些人維護權威和尊嚴的一種愚蠢的做法。對於個性十分敏感的秦始皇,這種心理就表現得更為突出。秦始皇聽完李斯的這番議論,大為不悅,他突然覺得文官實在麵目可惜,聽到戰爭、流血他們就變得萎縮不前、蠅營狗苟,真不如這些能征慣戰的赳赳武夫忠誠、勇敢,能夠摸透他這個帝王的心思。他斷然否定了反戰派的意見,任命大將蒙恬為統帥,率軍30萬,北伐匈奴。
蒙恬在秦帝國的上層社會中可是個非同小可的人物。他是大將蒙騖的孫子、蒙武的兒子。前者活躍於秦昭王到秦始皇即位之初,屢立戰功,名揚天下,死於秦始皇七年。蒙武是滅楚戰役的主將,俘虜過楚王負芻,又參加了平定東越的戰役,也是一位戰功卓著的軍事家。蒙恬承祖業,得為秦將,曾在滅齊戰役中大顯身手。蒙氏三代為將,在秦國後期的政治舞台上很有影響,堪稱是純粹的軍事貴族。蒙恬本人不僅懂軍事,而且精通法律,喜歡文學,所以很受秦始皇的賞識。而蒙恬的弟弟蒙毅,更是秦始皇的親信,他“位至上卿,出則參乘,入則禦前”。兄弟兩人,“恬任外事而毅常為內謀,名為忠信,故雖諸將相莫敢與之爭焉”。蒙恬與蒙毅可以說是少壯派軍事貴族的代表人物,是當時政壇上升起的兩顆耀眼的新星。這次秦始皇把對匈奴發動戰爭的重任交給了他們,就很說明問題。
秦國的軍人雖然號稱“虎狼之師”,但過去打的是內戰,是與群雄逐鹿於中原。這裏土地平闊,氣候溫暖,交通暢達,地形熟悉,所以十分便於用兵。這次,秦帝國的30萬大軍所到之處卻是迢迢千裏之外的苦寒之地。這裏荒無人煙,大漠橫亙,氣候惡劣,土壤瘠薄,兼之無路可走,輜重難繼,使這場戰爭打起來十分艱苦。
秦始皇三十二年夏秋之際(公元前215年),蒙恬率軍來到河套地區。當時河套以北到阻山,河套以南到鄂爾多斯大草原這一廣大地區,是匈奴人的主要活動場所。蒙恬分兵兩路,自己率領主力軍由上郡經榆林,迂回到河套北部;另外一支秦軍由蕭關(今甘肅省固原縣東)插入河套南部,形成了對河套地區的匈奴人的包圍之勢。但這場戰役並不像蒙恬設想的那麼壯烈,因為匈奴人自以為力量單薄,無法對抗來勢洶洶的30萬秦軍,於是在其領袖頭曼的帶領下,采取了“利則進,不利則退”的機動靈活的戰術,主動北撤。秦軍在未遭到抵抗的情況下,將河套以南的“河南地”全部收複,並更名為“新秦中”。捷報傳到鹹陽,秦始皇大為振奮,立刻命令蒙恬軍在原地度過冬天,準備第二年對匈奴發動春季戰役。
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初春,在熬過了一個最艱苦的冬天之後,蒙恬又率秦軍主力由九原(今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市西北)渡過黃河,攻占了高闕(今內蒙古自治區托克托、薩拉齊二縣北,山名)和陽山今狼山山脈)這片後來被稱為“北假中”的地區“北方田官。主以田假與貧人,故雲北假”);另一支秦軍西渡黃河,一直打到賀蘭山,方才收兵。至此,對匈奴的戰爭告一段落。
這場戰爭與其說是殲滅匈奴人的戰爭,不如說是一場驅趕匈奴人的戰爭,因為在這場戰爭中,秦軍始終沒有撲捉到匈奴的主力,沒有找到殲滅其有生力量的作戰機會。由於匈奴人的主力遠遁他處,這使秦軍“終不能逾河而北”,完全徹底地擊垮匈奴人,結果不僅匈奴的威脅依然存在,而且激化了秦與匈奴的矛盾,“加速了匈奴的崛起。因為麵對著蒙恬的30萬大軍,使他們很容易認識到,隻有團結一致才能對付當時大軍壓境的嚴重局勢。這就是所謂‘同憂者相親’”。麵對這種新形勢,秦軍隻能轉攻為守,從此失去了戰略主動權。
經過秦始皇的批準,蒙恬軍由野戰軍轉為邊防軍,擔負起長期守邊的任務。為了鞏固這一地區的防務,秦帝國在榆中(今內蒙古自治區鄂爾多斯黃河北岸)沿著黃河向東,直到陰山腳下的這片廣大地區裏設置了44個行政縣,在黃河沿岸築城以為要塞。並強迫內地大批“罪人”到新設置的各縣服苦役。(在秦始皇三十)六年,又強迫內地民戶3萬家遷到北河、榆中地區戍邊。)此外在高闕、狼山等前線地區,修築守望台,強迫草原民族北遷。 到了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秦始皇覺得去年的一係列措施難以做持久計,於是開始修築震驚古今的軍事防禦工程——萬裏長城。這項巨大的工程,東起遼東,西到臨洮(今甘肅省岷縣),全長萬餘裏,故稱之為萬裏長城。這條萬裏長城的設計思想是,盡量利用地勢的險要,使我方占盡易守難攻的優勢以製敵。在這種軍事思想的指導下,這條雄偉的長龍攀高峰、跨深穀、越大漠、經荒原,將中華熱土封閉在這條難以逾越的高牆之內,到此,帝國皇帝銳意北進的意圖總算有了個極限。然而如此浩大的工程何時完成,看去卻遙遙無期。
不過,秦始皇自有他的辦法。他對類似的大工程就像對待過去的大戰役一樣,他慣用的法寶就是搞人海戰術。在他的眼中,人命是天地間最廉價的東西,隻要目的達到了,死些人又算得了什麼。專製主義所以能在曆史上創造出一些諸如此類的奇跡,根本的原因就是它賤視生命。
要築長城,蒙恬和楊翁子所部的30萬人是不夠的。不夠,再加上40萬罪人,犯錯誤的官吏,出身商人家庭及本人是商人者,逃避賦稅者……在氣候寒冷、土地瘠薄、五穀不生的邊地,90萬人的糧食如何解決?好辦,讓幾十萬內地人把他們的糧食運過來。據說為了給邊地供應糧食,“使天下飛芻5,7車免 栗,起於黃、陲、琅邪負海之郡,轉輸北河,率三十鍾而致一石”。也就是說內地之糧,經過長途輾轉,到達目的地,已經十不餘一了。但這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在萬餘裏的邊境線上,為了築長城,“死者不可勝數,僵屍滿野,流血千裏”。與這相比,損失點財力又算得了什麼。秦始皇的意誌勝利了,一座逶迤萬餘裏的高牆終於雄峙在秦帝國的北部邊境上,清楚地劃出了草原民族和農耕民族的此疆彼界。
這座長牆意味著什麼?它有什麼意義和價值?直到今天仍然爭論不已。但是以今匡古是很難做到客觀和公允的。還是聽聽當時築城人的內心呼聲吧。他們才是最權威的裁判者。幸好古書《水經-河水注》保留下一段這樣的記載,其中說:始皇使蒙恬築長城,死者相屬。民歌曰:“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饣甫,不見長城下,屍骸相支拄”。
二、難以抑製的衝動
北伐匈奴的戰爭剛結束,修築萬裏長城的浩大工程剛開工,驪山墓正在緊張地施工,各處的宮殿群也正在熱火朝天地建著,秦始皇突然宣布,基於北線戰爭的勝利,他要再開辟個南線戰場,向中原人從未到過的熱帶地區進軍。發動這場戰爭的理由據說是秦始皇“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所以要打南越。這是很可能的,這位皇帝的貪欲確實很強烈。但是,醜惡的貪欲顯然不是他發動這場戰爭的惟一原因。秦始皇繼北伐匈奴之後,又一不作二不休地發起了南線戰爭,說利底,還是他那好大喜功的表現欲在作怪。對匈奴戰爭的輕易勝利,激發了他試圖建立一個大帝國的熱情。這是一種夢想,隻有實現這樣的夢想,他才覺得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終極價值。於是當占有欲與表現欲在這位帝王的內心彙合之後,就使他產生了難以抑製的衝動,在衝向荒寒的北方之後,又迫不及待地衝向了遙遠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