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1 / 3)

一、“亡秦者胡也”

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這位皇帝第四次從渤海灣巡遊回來時,曾對北方邊境地區作了一次巡視。過去,他從未到過傳說為荒寒之地的塞北,因此也體會不到塞外風光的奇特魁力。如今他在群臣的簇擁下,從蔚藍色的渤海海濱起程,不辭辛苦地驅車在燕山山脈的崇山峻嶺中跋涉,然後又突然登上平曠的蒙古高原,在沙丘、荒草中繼續西行,終於來到了黃河大轉彎處的河套地區。他站在蒼茫的天宇之下,向那坦蕩無垠、無限往前伸展的千裏草原放眼望去,藍天白雲、綠草青山、悠悠的河水、成群的牛羊,這粗獷遼闊的塞外風光不禁引起了他的遐想。他回顧中原數百年的幹戈,無非是爭奪那裏的有限空間。天地之大,有雄才大略者何不跳出那狹小的空間而向外拓展呢?他甚至想到古時的周穆王,據說他就是第一個想衝出中原的君主。為了向遠西開拓生存空間,周穆王的車轍馬跡就曾碾過這片人煙稀少的土地。於是,他產生了一個夢,一個讓秦帝國向外拓展空間的夢,盡管此時這個夢還很朦朧。

秦始皇一行人遊罷北方的邊境地區,便從上郡返回人煙稠密的鹹陽。在這次巡遊中,給他留下印象最深的仍是塞北那片無際的大草原。正在此時,他派出去尋找不死藥和仙人的燕人盧敖也從海上歸來,向他彙報尋仙找藥的情況。盧敖明知一無所獲,他為了向這位暴戾的皇帝交差,就胡謅了一套海上求仙艱難、鬼神時時作怪的彌天大謊。又獻上一部寫滿讖語的《錄圖書》,說是誰參透了那上麵的謎語似的政治預言,誰就能未卜先知,事事成功。但凡有點頭腦的人,也不會相信這些荒誕無稽的胡謅。然而秦始皇這位帝王最愚昧之處就在於,他對世界上存在著某種超自然的力量深信不疑。因此他遇事首先不是求助理情,而是求之於神秘的天啟,並以此作為他一切決策的依據。

上有好之,下必有甚焉者,什麼求仙、求不死藥、厭王氣、當“真人”等滑稽劇,都是臣下為了投其所好搞的鬼把戲,而這位君王卻執迷不悟,樂此不疲。

盧敖這次所以搞出一部神秘的《錄圖書》,恐怕不僅是為了迎合秦始皇的神秘心態,以此采博得皇帝的歡心。他搞這個東西,也許有它更深層次的不可告人的意圖,或許是想利用秦始皇這種沉溺於神秘事物的心態,去改變秦始皇種種倒行逆施的決策。

秦始皇果然很喜歡這部書,看過之後,他對其中的一句讖語極感興趣,這句讖語寫道:亡秦者胡也。

對此他沉吟良久,不斷琢磨。他建立的大秦帝國能夠滅亡嗎?這與他那“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的夢是背道而馳的。那麼,誰是這個夢的敵人?六國嗎?六國已經不複存在了。他治下的“黔首”嗎?“黔首”們在他的“統治”下不是很守紀律嗎?讖語上說:“亡秦者胡也。”那麼這個“胡”是誰?必須消滅他。後來他恍然大悟,“胡”不正是那些遠在北方不斷騷擾中原的草原民族嗎?想到自己在塞外巡視時產生的那些遐想,再結合這句很有分量的讖語,一個決策終於產生了,他為了秦帝國的長治久安,他要遠征“胡人”。

盧敖的原意是否如此?據東漢的大經學家鄭玄說,盧敖的本意根本不是這樣,盧敖等知識分子對秦始皇“剛戾自用”、“以刑殺為威”,已是忍無可忍。說真話,進行勸諫,那隻能是自取滅亡。於是就想了這麼一招,讓秦始皇父子之間自相殘殺,或者能出現個新局麵,於是搞了個“亡秦者胡也”的醒目的讖語,讓秦始皇知道滅亡秦帝國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最信任、最喜愛的兒子胡亥。這種推測是否有道理,根據當時的情況,這種推測很可能是有根據的。當時秦始皇雖然沒有指定接班人,但是出入宮廷的群臣們(當然包括盧敖)對秦始皇的家事還是了如指掌的。秦始皇最喜歡第十八子胡亥,因為胡亥這家夥被灌了一腦子法家思想,這很合秦始皇的心意。而大兒子扶蘇則是個儒家學說的信奉者,這使秦始皇很反感,對他始終不器重。但在民眾心目中,大家對兩人的印象與秦始皇正好相反,直到秦末農民大起義時,起義者還以公子扶蘇的名義進行反暴政的鬥爭。盧敖搞出個“亡秦者胡也”的政治讖語,本是想借秦始皇之手殺掉胡亥,讓扶蘇接班。可惜秦始皇根本沒往這裏想,他想的是北方胡人對他的大帝國有威脅,他想到的是正好借機開疆拓土土土土土土土,揚名天下。結果盧生與秦始皇的想法相左,反倒弄巧成拙,並由此引發出一場大災難。

秦始皇和當時中原人眼中的“胡人”,並不是對某一民族的專指,而是對居住在蒙古高原、東北平原及遠西地區的北方草原民族的統稱。秦始皇時,“胡人”的組成很複雜,計有林胡、東胡、樓煩、白羊、渾庾、屈射、丁令、山戎、鬲昆、薪犁、月氏、匈奴等民族。他們“時大時小,別散分離”,“各分散居,奚穀穀,自有君長,往往而聚者百有餘戎,然莫能相一”。總之,這些形形色色的草原民族,當時還都沒有進入國家組織,在文化上遠比中原的秦帝國落後。在戰國時代,這些北方的遊牧民族不時南侵,為了抵禦他們的南侵,當時北方的燕、趙、秦三國一方麵築起長城,守衛邊境,一方麵與他們進行長期的軍事鬥爭,並且取得了勝利。如燕大破東胡,開地千裏;趙大敗奴匈,降服林胡、樓煩;秦滅義渠。到了秦始皇統一中國時,中國北方基本沒有邊患。

秦帝國建立後,北方各族中最強大的是居於秦帝國東北部(今遼寧省、河北省北部,內蒙古自治區東部)的東胡和居於秦帝國西部地區(今甘肅省、寧夏回族自治區)的月氏,而匈奴僅是對他們奴顏卑膝、稱臣納貢的小夥伴而已。但是,匈奴生息之處卻是秦始皇垂涎的河套地區,所以在他的大帝國計劃中,匈奴便成了這位皇帝首先要打擊的對象。今天,大多數曆史學家認為秦始皇打匈奴,是反侵略加強國防的偉大壯舉。以當時真實的曆史情況驗之,實在不符。對此,還是西漢初期的政治家晁錯說得好,他說,秦始皇對匈奴大動幹戈,“非以衛邊地而救民死也,貪戾而欲廣大也”。是在膨脹的私欲的支配下,強加於本已疲憊不堪的民眾的一次窮兵黷武之舉。

匈奴是個幾乎與華夏族同樣古老的民族,其祖先叫淳維,大約與夏王朝同時。匈奴這個稱謂最初見於戰國時代,在戰國之前,有時稱葷粥,有時稱鬼方,有時稱獫狁,其實都是匈奴的轉音。匈奴是個遊牧民族,沒有文字,若不是大史學家司馬遷在《史記》中特辟有《匈奴列傳》,那麼這個在曆史上很重要的民族的一些情況,後人將很難知道。據司馬遷記載,匈奴的風俗習慣和生活方式與中原的農業民族是迥然不同的,他寫到:

匈奴,……生活於北方的蠻荒之地,跟隨畜牧四處遷徙。牲畜的種類主要有馬、牛、羊,其中比較奇特的是駱駝、驢、騾、(一種駿馬)、(一種野馬)、(一種野馬)。匈奴人因逐水草而四處遷徙,所以沒有城市也沒有農業。但各部落間也劃定自己的勢力範圍。沒文字書籍,語言是他們彼此聯係的惟一工具。匈奴人在兒童時就能騎上羊,彎弓射殺飛鳥和老鼠;稍微長大後,就能射殺狐狸和野兔。以此作為食物。年青人全都是射箭好手,也全都是能打仗的戰士。匈奴人的風俗,”平時大家集中全力搞畜牧業,把打獵當成重要的副業;戰時,人人參戰,進攻別人,這是他們生就的本性。匈奴人的長兵器是弓箭,短兵器是刀矛。打仗時,他們有利就前進,不利則後退,不以逃跑為恥辱。隻要有利可圖,根本不講禮儀。從君王以下,都以肉為食,以皮為衣,外麵披著皮襖。年青人吃上等飯食,老人吃剩下的東西。以年青健壯為貴,以衰老虛弱為賤。父親死後,兒子可以娶後母為妻,兄弟死後,活著的可娶兄弟的妻子。……

司馬遷筆下的匈奴人的風俗,在中原人看來既新奇又不可理解。實際匈奴人對中原人的那套禮儀和農耕生活同樣感到陌生。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兩個民族兩種文化。自古至今,文化差異和因文化差異而形成的心理隔閡,從來就是各民族間互相交往和理解的最主要的障礙,也是各民族間不斷衝突的主要原因。華夏族在與外族的長期鬥爭中,始終處於優勢地位,因此文化沙文主義和文化自戀心態十分嚴重。曆朝曆代的口號是,“用夏變夷”,即用中原文化去同化其他民族的文化。但北方的草原文化與中原的倫理文化差別太大,這從太史公的記載中就可見一斑了。正因為這樣,中原地區與北方草原地區的衝突就成了曆史上一個長期不能解決的難題。

秦始皇也深知對遙遠的外族用兵非同小可,於是決定召開禦前會議討論這件大事。在討論中,大臣們分成兩派:主戰派和反戰派。以蒙恬為代表的軍事貴族堅決擁護和支持秦始皇北伐匈奴的戰略決策。天下統一後,國家恢複了文治,軍事貴族們覺得他們失去了用武之地,在政治上有可能遭到冷落。為了確立他們不可動搖的政治地位,他們需要戰爭,因為隻有戰爭才能給他們帶來更大的權力和更多的財富。所以當聽到秦始皇打算北伐匈奴時,他們自然由衷地擁護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