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非劉邦可比,劉邦出身微賤,沒見過大世麵,因此不了解很多道理。秦始皇自認為是純粹的貴族血統,受的是貴族教育,所以懂得什麼是高貴,怎樣表現高貴。宮殿不僅是享樂的場所,而且從古至今都是一種特殊身份的標誌。特別是帝王的居處,必須修造得超乎尋常的高大、宏偉,那刺破雲天的屋頂不就是至高無上的權力的象征嗎?那氣勢恢宏的殿閣不就是王者萬方仰視的威嚴的表現嗎?隻有這樣,才能在超人與凡人之間開掘一條誰也不敢逾越的鴻溝,也隻有這樣才能“以見主之得意”。秦始皇可以說深知此道。除此之外,秦始皇對營造宮殿還有一種超乎尋常、近乎病態的嗜好,他不像有些帝王那樣務實,能夠用理性的態度去對待生活中的一切。他始終被內心深處非理性的衝動所左右,而這種非理性的衝動與他手中的權力合流後,更使他經常產生出某種自大狂似的幻覺。這種幻覺又不斷地催逼他去追求一種人類從未達到過的巔峰狀態,即絕對的境界、絕對的權力、絕對的存在、絕對的完美、絕對的自由。於是在他的心中,時常冒出許許多多能夠表現“絕對”的浪漫而又難以實現的大規劃,營造宮殿群就是這個大規劃中的一部分。
就在統一戰爭緊張進行的時候,這一規模空前的計劃就開始實行了。當時,六國尚存,統一大業還是個未知數,所以秦始皇的眼光還僅局限於秦國這一隅之地。這時他幻想建設一個舉世無雙的大鹹陽,以此建立君臨天下、高屋建瓴的絕對政治優勢。 商鞅變法時,秦孝公從櫟陽徒都於鹹陽,到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秦帝國滅亡,凡曆七世八君143年,鹹陽始終是秦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中心。但鹹陽的全盛期乃是秦始皇大鹹陽規劃實施以後的一段時間。在滅六國的統一戰爭中,秦始皇隨著戰無不勝的秦軍來到被他依次滅亡的諸國,首次接觸到風格各異的東方文化,這使他大開眼界,同時也產生了一個怪異的念頭,那就是要把天下之美盡為己有。他認為實現這個願望的最好辦法就是把各國不同建築風格的宮殿,照其原貌搬到秦國。於是在鹹陽北陂上掀起了土木施工的熱潮,從此拉開了建設大鹹陽的序幕。
秦始皇構想的大鹹陽是這樣:他要把鹹陽變成個小宇宙,因此建築格局必須符合天象,渭北的鹹陽宮“則紫宮,像帝居”。“渭水貫都,以像天漢。”“橫橋南渡,以法牽牛。”渭南的極廟,“像天極”。這樣的規劃確實體現了秦始皇吞吐八荒的大氣魄。然而怎樣落實他這些不同凡響的遐想呢?搞這樣浩大的工程是否合時宜呢?這他不管,他也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在他的思想深處隻有一個堅定的信念,即他手中的絕對權力可以把他的一切設想變成現實。秦國的大軍不是在國內發生特大災荒時,按照他的戰略方針勝利進軍了嗎?那麼,在戰爭中蓋幾間房子又有何妨!
就這樣,北抵鹹陽北陂,南臨渭水的仿六國建築風格的宏偉宮殿群,環繞著秦始皇所在的鹹陽宮逐一落成了,真正形成了他所希望的眾星捧月之勢,體現了他戰勝六國,君臨天下的雄心壯誌。為了把鹹陽宮與周圍的宮殿群連成一體,他又命令以鹹陽宮的雍門為起點,將涇水和渭水之間的宮殿群用礻複道、殿屋、樓閣互相連接起來,形成輻射狀的建築群體,到此,鹹陽宮“則紫宮,像帝居”的設想落實了。有了如此櫛毗鱗次的宮殿群,不能讓它們顯得過於冷落,秦始皇最怕深宮中的淒清冷寂,於是他又下令,把從東方各國宮廷中擄來的絕色美人統統安置在這些她們似曾相識的地方,再配以鍾鼓之類的樂器,讓歌舞、音樂來醫治皇帝自身難以抵禦的抑鬱症。
渭水就像天上的銀河,把鹹陽城一分為二。在渭南有先王的宗廟、興樂宮、章台、上林苑,這裏是皇帝祭祀和消閑之所在。秦昭王時,曾作橋渭水上,將鹹陽南北聯在一起。秦始皇嫌先帝在這裏的器局太小,又在這裏大搞擴建工程。他將渭水橋修成“橋廣六丈,南北二百八十步,六十八間,八百五十柱,二百一十二梁。橋之南有堤,激立石柱”的“天橋”。從此鹹陽南北就像牛郎織女似的相會了。同時,他又擴建興樂宮,方圓二十餘裏,以便與渭北的宮殿群相稱。
統一後的第二年,秦始皇在渭南再修建信宮。建完後,為了上應天象改信宮為極廟,以像“天極”。從極廟又修建了一條通向驪山的大路,並修建行宮甘泉前殿,用甬道與鹹陽相連。在此前後,秦始皇還在關中境內修建了蘭池宮、梁山宮、九宮、五柞宮……,計三百餘座宮殿。此外還有鴻台、魚池台、酒池台等其他大型建築。
也就在這年,秦始皇對大鹹陽規劃作了徹底的修改。統一後的形勢使他感到,過去的大鹹陽規劃格局過於狹小,甚至是個錯誤。現在他是天下的共主了,怎能把目光僅僅盯在鹹陽一地呢?未統一前,他的大鹹陽規劃中令其頗為得意的地方是“表河以為秦東門,表禥以為秦西門”,以示他博大的胸懷。現在,他很為這種小家子氣赧顏不已,與大九州相比,大鹹陽不過是個彈丸之地,卻勞他如此慘淡經營,甚至還對之沾沾自喜。想到這裏,他決心向更偉大的高度衝刺。無暇經過深思熟慮,他輕易地把大鹹陽的規劃作了放大,他要把他的大帝國變成大鹹陽。他指示把秦的東門由黃河延伸到東海,“立石東海上朐界中,以為秦東門”。並以鹹陽和東門為中軸線(值得驚訝的是,上朐位於鹹陽東約90O公裏,其緯度約為北緯34°32′,鹹陽城位於北緯34°25′,兩地基本成一直線,然後以這條中軸線規劃秦帝國的版圖。
為了把鹹陽與全國各地連接起來,他命令李斯在這年修築全國公路網——弛道。與之相應的就是在他指定的地點修建他的行宮,他要讓東方人知道,他隨時都會出現在那裏,注視著他們。這樣的行宮他一時間竟搞了二百餘處,這還不包括其他的大型土建工程。此時,帝國境內簡直就成了大工地。然而,秦始皇的欲壑實在難填,建築熱還在繼續升溫。
秦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在修馳道、造驪山墓、興造東方的離宮別館的同時,突然又回過頭來,再次對鹹陽城進行大規模改造。這一年皇帝的興致似乎特別高,幾次巡遊大開眼界,對匈奴、南越戰爭的勝利,尤其是對討厭的知識分子所作的最後處理,終於使他的耳根清靜了不少,有可能在無人反對的情況下專心致誌地幹些大事。俗語說“曾經蒼海難為水”,登過泰山,觀過滄海的始皇帝的胸襟已是今非昔比了。回到關中,越發覺得自己在這個黃土窩窩裏轉悠實在有欠雅訓。因此回到鹹陽後,總有一種看什麼都別扭的感覺。他抱怨鹹陽人太多,擁擠不堪,擾亂了他那被碧海藍天淨化了的心境。他嫌先王搞的這個鹹陽城規模太小,行政中心全都龜縮在渭北,過去周文王建都於豐,武王建都於鎬,這說明豐鎬之間確應為帝王之都。然而像鹹陽這個樣子,怎能與帝王之都相符呢?經過考慮,他決定在渭南也建設新的行政中心——朝宮,而且規模要比渭北的鹹陽宮宏大。地點就選在上林苑這座皇家園林中。朝宮按總體規劃也要建成一座龐大的建築群,其布局也要“上應天象”。主體建築暫名為“阿房宮”(因築於阿房,其遺址在今西安市三橋鎮南阿房宮村一帶)。等全部竣工後,再由秦始皇命名。阿房宮為整個建築群的中心,以應“天極”,即宇宙的中心。這個中心南向正對秦嶺主峰之巔,以它為阿房宮的南大門。北向,從阿房宮修築複道,渡過渭水,直抵鹹陽宮,象征從“天極”經過“閣道”(星名)渡過“銀河”,直抵“營室”(星名)的天象圖。從而把秦始皇思想中的“天人合論”、“帝王宇宙中心論”落到實處,以此證明“君權神授’”是永恒的真理。
阿房宮“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規模之大,無與倫比。當時,為了建設阿房宮,也投入了數十萬苦役犯。建築材料如木材來自遙遠的四川和長江以南地區,石材取自渭北山區,工程的艱巨可想而知。由於工程太大,直到秦始皇死後阿房宮還沒有完工。他的兒子二世皇帝上台後,秉承父親的遺誌,繼續進行這項工程。若不是秦帝國很快滅亡,這項工程還不知道要進行到何時!
阿房宮後來被憤怒的起義者放火燒成灰燼,這座壯麗巍峨的宮殿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後人是難睹其貌了。但是從古書中,我們仍能查到有關阿房宮的隻言片語,如: “阿房前殿,以木蘭為梁,以磁石為門。”(《三輔舊事》)
“磁石門在阿房前,悉以磁石為之,故專其目。令四夷朝者,有隱甲懷刃入門,而脅之以示神,亦名卻胡門。”(《水經-渭水注》)
“秦阿房宮,一名阿城,在長安縣西二十裏。西、北、東三麵有牆,南麵無牆。周五裏一百四十步,崇八尺,上闊四尺五寸,下闊一丈五尺。今悉為民田。”(《長安誌》卷十二)
然而,材料寥寥,語焉不詳,僅此而已。不過,秦始皇這座地上的宮殿與驪山墓那座地下的宮殿卻成了後人永恒的話題,並使得人們對之不斷地進行反思:專製帝王如秦始皇者究竟想的是什麼?這座地上的宮殿與那座地下的宮殿不是最好的說明嗎?唐代的大文學家杜牧曾為此寫了一篇傳世之作《阿房宮賦》,痛快淋漓地說出了那個時代人們的心裏話,他在文中的最後說: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戀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布之工女,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栗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穀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奏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複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杜牧指出秦始皇是自取滅亡,思想實在深刻!所以,他希望後來的封建專製統治者能從中汲取教訓,施仁政,愛民眾,但那就流於幻想了。當年憤怒的起義民眾一樣流於幻想,他們以為讓阿房宮付之一炬,成為一片焦土,就會消掉心中的怨氣。其實,他們燒掉的僅是一座用他們的血肉築成的阿房宮,可並沒有燒毀那個產生秦始皇的封建專製製度。因此,還會有秦始皇之類的人物出現,還會有建築阿房宮之類的害民之舉。幾千年來封建社會中的惡性循環不是證實了這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