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奇道:“暴秦尚法,兩代而亡,遺臭千年!先生何以對如此虎狼之學青目有加?”顧月章冷哼道:“法家治國,唯法是從,故稱‘法治’,區別儒家‘人治’,可謂天壤有別!你隻見‘秦朝’兩代而亡,卻忘了‘秦國’厚積薄發,大出天下?秦之滅,既有天命,也有人為,然秦法雖失之暴虐,卻不避權貴,天下同一,隻此一點,可謂正氣不損!”那人略一思索,點頭笑問:“法家亦三派,不知先生推崇何派?”顧月章聞言略顯驚愕,回頭正眼打量那人,見那人目光閃閃似有深意,緩緩道:“‘勢治’‘術治’兩派之學,雖仍屬法家範疇,卻摻雜‘人治’之道,如若駕馭不利,鎮國利器也會變成滅國凶器!故而,治國之正道,當屬法家‘法治’派!”那人聞言眼神中略顯淒迷,沉默片刻,對顧月章深深一躬,歎道:“先生之言深得我心,在下胸中塊壘積鬱數載,一朝得解,可謂大快人心!惜乎無酒!惜乎無酒!”
顧月章對那人也生出知己之感,抱拳道:“在下登州顧月章,敢問兄台尊姓大名?”那人也是抱拳答禮,道:“幽州朱四,見過顧先生。”顧月章一聞“朱四”二字,心中一動,抬眼注視那朱四雙目,見朱四眼含笑意,微微搖頭,心中當即了然,兩人相視一笑。朱四攜過顧月章右手,道:“我與先生一見如故,這便下山尋一好去處對飲如何?”顧月章瞧了瞧靜姝,笑道:“看來那麻姑洞府今日卻是難尋了。”靜姝笑道:“以後閑暇再來便是了。”顧月章若有所思道:“隻怕以後都難得閑了。”靜姝不解其意,卻不深問。顧月章話鋒一轉,對朱四道:“小弟在登州境內有一處園子,甚為幽靜,便去那裏如何?”朱四笑道:“甚好!先生盛情,在下卻之不恭!”顧月章作勢一請,笑道:“朱兄請!”朱四微微點頭,兩人並肩往山下走去。
一行人下得山來,各取坐騎,縱馬馳騁,一路向登州城絕塵而去。
方過晌午,一行人已回到棲月苑。靜姝領了下人去準備酒菜,顧月章與朱四則坐到涼亭中欣賞院中春色,朱能遠遠站在一旁護衛。
下人上茶之後,顧月章將其遣遠,見四下無人,忽笑道:“我雖料定近幾日幽州必有人來,卻不想殿下竟然親至!”朱四笑道:“先生差了,區區草民,何以稱在下為‘殿下’?若被旁人聽了,可不是好耍的。”顧月章笑道:“殿下排行第四,又來自幽州,‘朱四’之名,並不如何隱晦,略微推敲,猜出不難。”朱四皺眉道:“單憑此一處,先生不覺牽強?”顧月章笑道:“此前我聽殿下稱呼身邊將軍為‘士弘’,這‘士弘’乃是燕王座前朱能將軍的表字,這世上除了殿下本人,誰人能配朱能將軍護持左右?”朱四撫掌笑道:“久聞先生當世智絕!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不錯,小王便是朱棣!”
顧月章笑道:“殿下謬讚了。我自出關便由殿下多方照拂,還未向殿下致謝!”朱棣笑道:“天下熙攘皆為利往,廟堂營蠅皆為名來。小王若無事求助先生,豈會如此?”顧月章撫掌笑道:“殿下果然痛快!看來削藩之事已然迫在眉睫了!”朱棣奇道:“允炆登基之時,先生尚在困境,且削藩之事乃是朝廷機密,先生何以知道?”顧月章泯了口清茶,道:“削藩之舉,隻怕不是當今皇上的主意。殿下軍功卓著,座下兵多將廣,莫說是當今皇上,即便是太祖爺在世之日,也是忌憚非常!”朱棣聞言沉吟道:“照先生此言,削藩難道是先帝遺命?”顧月章道:“當今聖上生性懦弱,絕無魄力起削藩之念。”朱棣喜道:“如此說來,我等藩王或可避開此劫?”顧月章笑道:“非也!太祖爺若真有遺命,那麼當今聖上更無膽量不履行遺命!故而削藩之舉仍是勢在必行!且藩王實力日漸雄厚,若生反意,必會危及江山。說來削藩並無什麼錯處。”朱棣急道:“小王絕不能做人板上魚肉!先生教我!”
顧月章話鋒一轉,笑問:“敢問殿下誌在何處?”朱棣無奈笑道:“小王已甘為子侄之臣,如此仍受猜忌,哪還配說什麼誌向?”顧月章冷笑道:“殿下若自墜雄心,還費心找我作甚?朝廷若行削藩,從了便是。當今聖上仁慈純良,必不會傷殿下性命!”朱棣雄心被其冷言勾起,沉吟片刻,站起身道:“先生且說,小王可有帝王之命?”顧月章道:“稱帝之後如何?”朱棣振聲道:“追唐超漢,再創盛世!”顧月章撫掌而起,大聲笑道:“有此雄心,天下英傑必然趨之若鶩,殿下若能抑製儒術,重振法家,萬古之後,必成中華聖人!”朱棣慌忙站起,躬身拜道:“如此大業,若無先生相助,無異於鏡花水月!小王願以師禮待先生,請先生隨小王同往北平,共謀大事!”說著,深深一躬,顧月章將其攔住,歎道:“殿下莫要如此!顧某聲名狼藉,更無心廟堂,何況顧某此番入世,另有別務……”
便在此時,靜姝款款而來,斂衽施禮道:“酒菜齊備,請佳客往前廳用膳。”朱四拱手道:“有勞姑娘了!”顧月章奇道:“這才不過盞茶功夫,怎的準備這般快?”靜姝笑道:“劉媽說這時辰已經誤了飯點,現做太慢豈非怠慢了客人?菜肴都是去‘醉仙居’買的現成,已經在前廳都備好啦!”顧月章笑道:“劉媽考慮的倒也周到。殿下,這邊請。”靜姝聞言,掩口輕呼道:“殿下?”顧月章笑道:“姝兒,這位朱兄便是當今燕王殿下。自我回來,家裏的諸般用度花銷都是殿下照拂的。”靜姝慌忙欲跪,朱棣伸手將其攔住,笑道:“姑娘不必多禮。小王微服出巡,便與一般百姓無二。小王與姑娘一見如故,姑娘若不嫌棄,便叫我一聲四哥如何?”靜姝垂首道:“民女不敢。”顧月章一旁笑道:“姝兒,殿下有此美意乃是真心,還是莫要辜負殿下盛情。”靜姝聞言,又施了一禮囁喏道:“既然如此……那……那妹子便見過四哥了……”朱棣心中大快,大笑著與兩人一起走出涼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