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領肯定是個大官。在此之前,商會已有消息,準備組織迎接,因為兵車打亂計劃而無從落實。李玉亭本來想回李家寨住兩天,得此信息立即決定改變行期。先迎接統領,過兩天再回去探父不遲。比起老家,他更喜歡新鮮與場麵。
大人物光臨,道縣二署會接到電報,轉而通知商會。這次因有臨時調整,地方俱未得到最新消息。李玉亭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立即有了主意。當天夜裏直到次日,商會方麵一直沒有動靜,他隨即定下心神。次日上午先派人紮好台子拉上橫幅,將場麵擺好,然後在火車抵達前半小時通知商會同仁。
袁統領身材敦實,油光水滑,戴著太陽鏡。下車伊始,李玉亭刻意從空曠中營造出來的顯眼,立即將他牢牢吸引。那份驚異,足以令他對李玉亭印象深刻:“嗯?我沒再給道署電報啊。”李玉亭道:“回統領,我接到上回的通知,便準備好迎接,可惜沒能接到。自那以後,我一直派人到車站等候打探,以便迎接慰勞。”袁家驥抱拳致謝,恭祝發財:“如此多謝你的有心。”李玉亭道:“統領此來公務重要,是信陽紳民之福。地方迎接致敬,完全應該。我已經知會同仁,他們馬上前來拜會。”
袁家驥字駿伯,信陽人呼為袁大少,老家河南正陽,距離信陽不遠。其父袁乃寬多年追隨袁世凱,事以侄禮,深得信任,出任管家。袁世凱複辟期間,袁乃寬位列“七凶”,七凶與以楊度為首的“六君子”合稱“十三太保”。蔡鍔討袁時,曾要求將他們“明正典刑,以謝天下”。關係如此深厚,自然會有報償。曆朝曆代,食鹽都是官家壟斷。湖北監利縣得名的緣故,便是東吳要“監魚鹽之利”。既是壟斷經營,必有暴利多多。否則也不會有人以海帶替代食鹽。眼前這個統領雖然隻有步兵三營,但卻並非簡單的團長,而是個將軍,是簡任級別的官員,與道尹陶公平級。
自從鐵路開通,信陽人見識過將軍無數,包括段祺瑞。但真正長期在此駐紮,袁家驥是頭一人。官大目標就大。李玉亭弄了這麼一出,雖在袁大少跟前露了臉,但同仁們都不滿意,明裏暗裏罵他是錢鬼子本性。
如何防人之口?可巧,沒過多久便又接到通知,政府軍團長靳雲鶚將出任信陽戒嚴司令。一聽名稱,就明白與知事平級。號稱司令,無非是兵力不厚虛張聲勢。雖然縣署隻是轉達通知,並未要求組織迎接勞軍,但李玉亭還是決定,再唱一出獨角戲。
經過雖然雷同,結果卻完全兩樣。馬屁似乎拍到驢屁股上了。靳雲鶚中等個子,很瘦,兩邊的眉毛不一般齊,右眉略高。下車之後得知原委,他冷冷地問道:“政府軍駐紮各地,理當百姓不驚各安其業。我並未要求迎接,誰讓你來的?”李玉亭心裏暗暗叫苦:“回靳司令,立德此來非為迎接,主要感謝靳司令使用鐵路,並查訪路政。李某雖然不才,卻也是鐵路股東,負有糾察責任。我想請問司令,這一路之上,可曾發現需要改進之處?”靳雲鶚從鼻孔裏哼了一聲:“算了吧,你們這些買賣人,個頂個地精明。想賺我點錢,就幹脆明說,何苦來這麼多曲折?”說完勉強一抱拳算是回禮,便揚長而去。
這話還真有點委屈李玉亭。他來迎接大員,不可能完全沒有生意的考慮,但與大人物攀交,卻是主要因素。豫南四子的鬼子,向來要麵子。此刻他的麵子雖然折損幹淨,但最終還是扳了回來。
那年來信陽的不僅僅是袁統領和靳司令,還有流行感冒。這是場國際性的流行病,很多人逃過了一戰的炮火,卻未躲過感冒的折磨。病毒隨著一戰結束的消息傳入中國,雞公山後的信陽也未能幸免。《信陽縣誌》稱:“十月,瘟疫流行,旬餘日,病者十之八九,死者十之二三。”李玉亭當然看不到這份縣誌,但對疫癘的凶險程度,卻深有體會。李緒源夫婦雙雙病死,鄧東藩死了老娘與苦命的獨子。小李家病人也不少,整整兩個月沒聽到胡琴響。所幸李緒賓隻在鬼門關前站立片刻,最終沒踏進去。
靳太太也被波及,是胡泰運將之醫好的,因為靳大司令也信不過白大褂。稱靳夫人為太太純屬禮節,她其實是個大腳女人,農村粗活沒少幹,這與其夫君也算門當戶對。胡泰運給她開的藥方中,藥引子分心木比較難辦。說起來這玩意兒並不金貴,核桃肉中間的分隔物而已,就像人體心房心室的隔壁。難就難在必須取自二十年以上的核桃樹。這種核桃樹別處有沒有無人知道,胡泰運隻知道李家寨有一棵,就在李玉亭的老宅旁邊。
靳司令隨即派兵前去求取。治病救人是大事,李玉亭當然不會留難,但那四樣點心的謝禮,卻不肯收下。也就是說,他沒給靳司令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