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聯是這麼寫的:
不大點地方可家可國可天下
這幾個角色能文能武能聖賢
橫批是“粉墨春秋”。即便是成人,也未必能寫出這樣異趣橫生的字句。然而它懸在那裏時間已久,生命已無,大家逐漸視若無物。至少那天夜裏,李玉亭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他一直懸著心。武昌造成的驚惶雖然不動聲色,但卻是客觀存在。他一直在等待靴子落地。結果那天夜裏,震動便傳了過來。
對於那天夜裏的情形,李玉亭事後再想,總感覺有些恍惚,就像隔簾看花。他隻記得戲尚未唱完,忽有爆炸聲遙遙傳來。山裏夜靜,凝神諦聽,爆炸的回聲越發響亮,就在南邊的武勝關方向。未幾,半空中亮光一閃,接二連三的爆炸持續而至。李玉亭立即意識到,武昌事變的風流已及。票戲的看戲的,主人客人,無不心生惶恐。
戲班裏的角兒最先停下,大家也慢慢住手。正在這時,壽星的胡琴再度拉響,在夜晚幽暗的燈光下,那沒有月琴與鼓板襯托的聲音,顯得無比落寞。李玉亭看了鼓老一眼,鼓老立即敲動鼓點,大家繼續進行。
堂會勉強算是頂了下來,但李緒賓很不滿意,很不過癮。盡管後來兒子又陪他票了一出《捉放曹》,他依舊搖頭:“就你這靜氣,能當好家?真該把家交給立壽。你看看人家,雖然拉的是掛麵,可卻有大將軍的氣度。你呢,你呢?”
李玉亭的胞兄李立壽頗有魏晉風度。雖然出身富貴,家產不菲,但卻迷上了手藝,非要跟人家做麵點拉掛麵。李緒源不同意分家,與此也有關係。不務正業嘛。
李玉亭顧不得與父親辯解,戲未散場,就悄悄安排人前去打探情況。入睡之前,探子回來報告,說是革命黨已經炸毀武勝關隧道前後的鐵路,但未見官軍,自然也就不曾開戰。
毫無疑問,革命黨的目標在於天險武勝關。信陽南部的九裏關、武勝關和平靖關,號稱義陽三關,向為楚國的北方門戶。當年伍子胥率領吳軍伐楚報仇,即由此南下。如今鐵路也穿過武勝關,那裏更成咽喉。這意味著咫尺之外的李家寨風險不小。李玉亭立即決定暫時不進城,在家裏盯著。
李家寨依山而建,背靠雞公山,前繞小河——是淮河的支流。雖然不大,但在《水經注》中也有戶口,叫九渡水,當地人稱九曲河。出了寨門就是山穀,中有漫長的上等良田。那些田地隨著山勢起伏而有落差,秋天裏稻穀一派金黃,隨風微動,景致可人。
山高皇帝遠,林深土匪多。故而寨子修得非常牢固。石牆高而且厚,上設了望塔和射擊口,完全是要塞的形製。寨內街道鋪著青石板,房子也以條石為基礎,令人望而心安。寨門的塔樓裏終年有人值守,由武師老雷具體負責。這些年匪患不斷,但寨子一直安如泰山。
兩天之後,戰鬥打響。革命黨在武勝關前的周家窪設下埋伏,伏擊北洋軍。不過槍聲並不激烈,持續時間不長。入夜時分,有人到寨前叫門,口音很是熟悉。看門人老雷立即聽出來,是大李家的少爺李世登。
入夜之後寨門不開,這是規矩。不過來的是本家少爺,那就另當別論。打開寨門,李世登身後還跟著幾個人。其中一個身著新軍軍服,正是文學社在信陽駐軍中的營代表劉化歐;前任稅課司大使周家訓,竟也赫然在列。李世登領著他們進入寨子,不直接向北走回家,反而左轉,奔小李家那座五排四進的大宅院而來。這座宅院比北邊大李家的那座,顯得更加氣派,因為修得晚些。秋風四起,門前的兩隻紅燈籠微微飄擺,上麵的“延福堂李”字樣,顯得頗不真切。
那時李玉亭正要睡下。聽見是賢侄,立即起身趕到客廳。李家客廳正中間的八仙桌上,常年擺著四隻梅瓶,左右各兩個。每天早上,使女都要拿雞毛撣子拂拭一遍,以保持光潔。八仙桌後麵是一塊高大的黃花梨木雕屏風,兩隻白色的仙鶴在旭日中飛舞,牡丹菊花麒麟魚化龍,各種祥瑞繁而不亂。屏風頂端懸著“延福堂”的牌匾,旁邊的對聯,是某任道台剛剛履新時題寫的,潤格為紋銀二百兩:
惜衣惜食非為惜財當惜福
求名求利但須求己莫求人
八仙桌左右兩頭,各有一張太師椅,椅子後麵立著一塊大鏡子。寓意一生四平八穩,為人心平如鏡。這兩張太師椅斜對著。從它們起頭,左右各有一排靠背椅,對著屏風成列,中間分隔著小茶幾。這些家具均刷著亮光光的油漆,雕有精美的圖案,不過如今都被李世登他們的腿擋住,無法看清全貌。
不消說,周家窪伏擊戰有李世登的股份,包括此前的武勝關爆炸案。那天劉化歐帶領一千多人,在武勝關的李家嘴成立湖北革命軍獨立第一協,隨即毀掉武勝關隧道兩頭的鐵軌。今天在周家窪設伏,本想達成初出茅廬第一功,可惜未能得勝。至於原因,你從他們的人員構成,便能得出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