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辦的小學那時已有兩所,一所是過去的申陽書院,位於城外西北的子貢祠。這是高等小學堂,相當於初中;另外一所在信陽州貢院,就是秀才和童生三年一次應試的考場,為兩等小學堂,高初合辦。豫南道創辦的道立師範學堂,已經改成省立第三師範學校,其中的學生類似過去州學縣學裏的廩膳生員,因為有待遇:月供膳食銀三兩。權利與義務對等,他們畢業前五年須到各級學堂任教。當然並非義務勞動,報酬頗為可觀:到優級師範和高等學堂任教,每月五十兩;為中學和高等小學服務,也有三十兩之多。
師範學堂的學生年齡大知識豐富,他們圍堵知州不難理解,無法想象的是兩所小學堂和信義中學的少數學生,竟也參與其中。人潮湧動群聲喧嘩,送行隻能免掉。李玉亭轉頭驅車回家。夏先生得知情況,頗為驚訝:知州離任,不可能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絲雲彩。那時的官服寬袍廣袖涵養深厚,的確是大度能容。有無不是懸念,懸念隻在於多少。如此準確的數目,誰能掌握?
最想知道答案的,既非局外人李玉亭,亦非當事人張書紳,而是新任知州祝鴻元。
學生包圍州官,與造反何異?有清一代,對思想鉗製尤深。生員秀才偶遇不平到文廟的孔子像跟前哭訴,所謂哭廟,本為常事,但虛弱的清廷都怕得要死,否則金聖歎也不會被江蘇巡撫朱國治殺頭。然而這一次,官府竟然毫無反應。確切地說,是無力反應。兵倒是不少,地方武裝有巡檢司,還有三班衙役;國家力量則有湖北新軍第八鎮的四十二標二營,他們駐防信陽,保護鐵路。李立生對他們印象頗佳。他曾多次對李玉亭表達觀感,聲稱中國軍隊正在開辟新紀元。
新任知州祝鴻元和道台大人,不是沒有試圖調兵,但新軍拒不奉命。那兩個可憐的父母官大概還不知道,新軍就是革命力量的淵藪。因為其中有許多過去的生員秀才,文化程度高,容易接受革命思想。科舉停辦後,隻有陸軍小學還提供免費教育,並且另發補貼;而要進陸軍小學,首先得有軍籍,於是不少讀書人順水推舟,投筆從戎。革命黨似乎並不避諱自己的革命思想,李玉亭曾經在某個酒館與之巧遇,他們猜拳行令都是這個:“要革命啊,全福壽啊;要排滿啊,三星照啊……”
學生圍堵張書紳的首日下午,便有新軍代表前來聯絡,自稱名叫劉化歐,詢問學生此舉的用意。情由已明,他們非但不肯幹涉,反倒暗中支持。後來才知道,劉化歐就是信陽新軍中的文學社代表,革命黨的核心分子。
兵丁非唯不來彈壓,甚至連虛張聲勢都不肯。祝鴻元不敢激起民變,轉而派出衙役,調查學生背景,尋找核心分子以及幕後推手。可查來查去,隻能查出幾個學生代表的名字,至於幕後主使,誰泄露出去的贓款數目,一時未能查得。隻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參與此事的不僅僅是學生。因為學生圍城十多天,一直有飯鋪供飯。八名馬快是州府爪牙中的精銳,薪俸比普通皂隸高兩倍,班頭叫丁家驥。他們全部出動,可打聽來打聽去,也隻查到送錢到飯鋪訂飯的是個乞丐,放下錢說明要求便轉身離去,再無下文。
李玉亭的侄子,大李家的李世登,正就讀於師範學堂,也是此事的組織者。當然,不是他策劃的。他年齡較大,而且家資豐厚,為人又大方,難免財散人聚。運動一起,大家自覺不自覺地凡事都要問問他,他逐漸就成了組織者,所謂時勢造英雄。李緒源聞聽很是吃驚,多次敦促孫子迷途知返,但李世登始終無動於衷。某日李玉亭打從門前經過,正好碰見賢侄。雖然大伯李緒源竭力反對,估計父親李緒賓也不會讚同,但李玉亭卻暗懷同情。若非如此,怎對得起李立生口中的偉大變化?他衝侄子笑笑,看看周圍沒有官府的人,便飛快地掏出一把碎銀子塞進世登手中:“好小子,買點油饃吃。記住啊,別說出去!”
李世登身披大褂,但還能看見操衣的領子。那雖是體育課的服裝,但畢竟是師範學堂的專用裝備,故而操衣加大褂成為他們的標準打扮,類似過去的秀才。看清來人,李世登趕緊按照見尊長的禮節,摘下眼鏡答話。
這個態度讓李玉亭很滿意。他恨不得再掏出點錢,可惜囊中已無。財主出門,本不必帶錢。李世登有點羞澀地衝叔叔笑笑,點點頭把錢揣下,又下意識地提了提腳。他穿的是雙新緞鞋,似乎不大合腳。沒辦法,這幫青皮後生都喜歡穿窄小一點的鞋子,既帥氣又顯得是仆人買的。一句話,既要革命,也要扮酷。
李玉亭盯著侄子,卻依稀看見了自己的往昔。不同的是,他常常被人視為異端,而侄子沒有。他笑著拍拍世登的肩膀:“傻小子,幹嗎非得穿恁小的鞋?你這不是自討苦吃嘛。自己當心啊。”說完不等回話,便匆匆離去。
學生激情四溢,兵丁無動於衷,官員心急如焚。張書紳擔心贓款有失,祝鴻元唯恐事態擴大。道台自然也不希望垮台。按照清律,處置不當激起民變,是要殺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