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中國自主修建的首條鐵路溝通了北京與張家口;拔貢考試成為最後的晚餐;美國宣布退還庚子賠款浮溢部分的本利,用於中國教育。而對應在信陽,就是學生將離任知州張書紳團團包圍。並非舍不得朝廷命官,而是舍不得他囊中的贓款。
張書紳離任之前,衙門裏便已四處放風,重點官紳還收到過知州的名帖與便箋。名為辭行,實為索款。這種暗示隻能奏效:各級地方官均不能擅離汛地,此乃祖宗成法。須等後任接印視事,你才能走人。故而歡送前任,同時也就是歡迎新任。這麵子你還真不能傷。否則新官會有豐富聯想。
知州的便箋該如何回複,李玉亭遲遲拿不定主意。土地糾紛的處理,完成於張書紳任上,李家為此花了不少銀子。這幾任知州,最讓李家肉痛的,就是這張某人。也不是他貪腐得出奇,敗壞得離譜,主要是把柄落在人家手裏,你得躺在人家的砧板上數日子。而且他現在開爐房化鑄銀兩,又須仰仗州衙。
在此之前,田賦一直是州府的主要收入,統稱錢糧,也叫丁糧。按照本意應當繳納皇糧,但早已折算為銀錢。不過呈交的雖是銀子,卻依然口口相傳,稱為“封糧”。可以想見,上繳的隻能是散碎銀子,而且成色混雜,無法直接遞解到省城藩庫,必須就近鑿驗,再鑄成銀錠或者銀錁,小元寶都未必合用。這工作最直接的聯係是庫大使,但真正主事的還是知州本人。主要領導一抓人事二抓財務,古今同理。
李玉亭最喜歡化鑄小元寶。其緊要處在於火候適可而止,過猶不及。銀液倒入模子,左右兩擺,印成雙翹,再一轉,將中心轉出螺紋,所謂翹邊細紋。紋銀一詞,便由此而來。這個火候不強不弱,動作不大不小,否則便會影響元寶的成色與外觀。
爐房裏的空氣肯定不會清爽,但李玉亭還是願意駐足其間。每當有事需要決斷,更是如此。事情越大他待的時間越長。爐房的一切管事說了算,俗稱錢鬼子。和盛爐房的管事,是前戶房書辦項克敏。作為牌桌上的對手兼好友,他深受東家李玉亭信任,但夏先生對他卻有所保留。決定之前,李玉亭曾經跟夏先生商量過,當時夏先生眉頭一皺:“他是個美人肩,隻怕不能擔事。而且看他為人,貌似豪爽,實則機心,還是慎重些好。”
李玉亭到底還是沒聽夏先生的。項克敏畢竟出自州衙,人脈熟絡。按照規矩,李玉亭雖是東家,但進了爐房也是隻能看不許問。稍微多說兩句,管事的便會摘下圍腰順手一扔,告辭走人。這是托人不疑疑人不托的講究。李玉亭到爐房,總是站在一個固定的地方,看學徒在趙明遠的指點下化鑄銀兩。若得空閑也開口說話,不過隻問操作技術,不問往來賬目。那天他在爐房內站立片刻,便有了準主意。回去之後讓夏先生寫封拜帖,同時贈送程儀兩個大元寶。大元寶是書麵用語,爐房稱為“整寶”,標準重量是五十三兩六錢。
夏先生剛剛出門,李立生突然派人前來,邀請李玉亭到教堂喝咖啡。那時李立生早已將大本營搬到城牆跟前,就在小南門附近。從李家到教堂,坐轎頂多十分鍾。他知道李立生有話要說,喝咖啡隻是托辭,去後一問,果然有事。李立生要到李家寨給新教徒施洗,他們都是李家的佃戶,王本固一家,鄧建勳一家,張瀹泉一家,共有十幾戶。這是個大場麵,論理他們該來州城的教堂,但路途遙遠,更兼拖家帶口,委實不便。李立生善解人意,決定上門服務,想讓李玉亭出席儀式。表麵說是作為見證,其實還是想讓他耳濡目染。
天晴得頗為亮堂。牆邊的西式壁爐也同時醞釀著溫暖,乳白的杯子將咖啡襯托得無比細膩。李玉亭用小匙子輕輕攪動咖啡,一陣濃香撲鼻,他的心情也因此而越發順暢,便痛痛快快地答應下來。閑聊一陣,李立生突然問道:“知州張書紳即將離任,據說他貪汙有三四萬兩贓款,半數打著你們和盛爐房的戳記。這消息確切嗎?”
李玉亭微微一愣:“你們不是不過問地方事務嗎?”
“學生們說的。我隻是詢問,不是過問。”信陽的第一所小學和中學,都是李立生或曰教會創辦的信義學校,時間是1901年,地點在南關的教堂旁邊。那所中學還是女校。因教會最反對的都與女性有關:溺死女嬰與纏足。信義學校的學生未必受洗入教,但要定期參加禮拜,接受宗教教育。彼時教士在多數國人心目中還近乎青麵獠牙,而信義女校的要求尤其嚴格:絕對不能纏足;學校有權否決父母包辦的婚姻。故而隻有走投無路的窮人,才會為免費教育而冒險。如此一來,學生數量不可能多,李立生熟悉其中的每一個。
“為官一任,豈肯空手而歸?錢肯定不少,至於具體數目,有多少是我們和盛爐房加工的,那還得問你。”
“什麼意思?”
“隻有上帝知道。”
二人哈哈一笑,隨即散去。幾天之後是黃道吉日,利於遠行,張書紳要啟程。不僅日期,連時辰都是查過定好的。夏先生早已吩咐備好車馬,但李玉亭卻遲遲沒有動身。提醒兩次,也未見動靜。最後等李玉亭坐車抵達內城,卻見城門已被人潮包圍。各個學堂的學生不時呼喊口號,言之鑿鑿,要求張書紳清退贓款,幹淨離任。內城門口是第一道包圍圈,州衙門前還有一道。各個學堂的學生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