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李緒源沒有受罪,單獨布置的小號,類似幹部病房。但小環境再好,終究還是監獄,采光通風都不見佳。此情此景,李緒源除了同意,還能如何?他使勁盯著賢侄道:“你就這麼急切地非要分家?好端端一份大家業,分開有啥好?”李玉亭賠笑道:“這隻是應付官麵的差事。等風波平息再合起來。一切都聽大老爺的意思。”李緒源哼了一聲:“合起來!砍斷的豬腿,還能接上嗎?”
信陽州呈報的解決方案,兩個多月後終被朝廷采納。雞公山隨即被劃分為四大區域:避暑官地、教會地、湖北森林地與河南森林地。已建成的別墅區域作為避暑官地,另外劃出一片教會公地。除此之外的林地,概由鄂豫兩省從民間收回,統一出租。小李家分到的山地,多數都被官家回購。價格雖然不比賣給教士洋商,但也肯定不再是普通山地。對於李玉亭而言,這倒是個意外的實惠。
然而他最大的收獲,還不在這裏。
班房兩月,李玉亭未曾受罪。可盡管如此,盡管已有鬼子的神機妙算,他心裏依舊打鼓,夜深人靜時尤甚。到底能不能行得通,決斷終究在於遙遠的朝廷和太後。就是那種惶惑不安,讓他與一個獄友成為知交。此人自稱名叫趙明遠,直隸清河人士。剛被收監時,雖然隔著好幾個號子,李玉亭也能感受到他強烈的氣場。裏邊的獄卒,全都對他畢恭畢敬。
兩個人的交流源於孤獨。每當夜晚像巨鳥那樣疲倦地降落,用黑色的翅膀罩住整個班房,李玉亭便感覺被孤獨與惶恐徹底浸濕,童年的不快記憶慢慢淹沒心房。頭頂一星油燈如豆,一切全都影影綽綽,他似乎因此而生出第三隻眼,也不知是觸覺還是嗅覺,總之格外敏銳。而趙明遠總在此時練拳,不時嘿哈有聲,牽動鐐銬發出沉悶的聲響。聲音並不誇張,但卻格外動人。一旦停下,李玉亭便看見有無邊的孤獨與落寞,像殘春的落花那樣如雨而下,填滿整個空間。
某天此時,正巧家人送來飯菜。李玉亭心裏一動,喊來獄卒,要求到那個號子裏去,與拳師共享。李玉亭雖在坐監,但不戴刑具,每天都能多次放風。而那人不同,刑具完整。雖然獄卒們對他恭敬有加,卻也不敢擅自取下。
李玉亭遞給獄卒一兩銀子:“不要緊。不管出了啥事,我都擔著。”獄卒略一猶豫,隨即口稱謝賞,將他領了過去。聞到酒菜香,那人毫不客氣,順手抄起幾片醬牛肉便丟進口中。他抓得多而且快,一片牛肉掉落到鋪草上,他本能地伸手去摸索,試圖撿起來。李玉亭微笑著斟好酒遞過去:“算了吧,有的是。不夠咱們再要。”
趙明遠自稱是爐房師傅,煉化銀子的。同時也會拳腳,善劍術。那年月,拳師並不罕見。李家常年招待醫生和拳師,愛住多久就住多久,好吃好喝,臨走還有紅包。招待醫生,是給窮人看病,招待拳師,是要訓練壯丁。城北四十裏的蕭曹店,城西五十裏的馮家莊,都是出拳師的地方,很多練家子。李家功夫最好的家丁姓雷,就是上次打獵跟李立生暗比刀法的那個,起初也是跟師傅到李家寨訓練壯丁而搭上的線。
拳師不稀罕,但爐房師傅還是頭一回碰見。因信陽沒有爐房。獄中的李玉亭並不知道,當年朝廷已經成立第一家官辦銀行戶部銀行。他隨口問道:“爐房是幹啥的?”話一出口,不必對方回答,他自己便有了答案。開爐房,無非是化鑄銀子。不是化整為零,就是歸零為整。因為當時的硬通貨是銀兩。銅錢與碎銀遠途攜帶不便,有時需要換成整錠銀子,甚或金錠;等到應付日常生活,成錠的銀子又得破開。不過雖然有此需求,但信陽並無爐房,兌換全部仰仗票號錢局。
趙明遠輕輕一笑:“信陽果真是小啊。”
“見笑。本地的確沒有爐房。”
“所以你們賺不了大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