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寨既是實物也是行政區。那古老的寨子離雞公山不遠。一年之後,李立生興衝衝地帶著名片前來接洽,結果卻遭遇當家人李緒源的清脆拒絕。理由隻有四個字:華夷大防。擔心官府不同意。
這一年裏發生了許多事情。中東鐵路通車;曆來重農抑商的中國成立商部;修改大清律法;劉景向花五兩銀子買來一本小冊子《革命軍》,內容驚世駭俗。李立生當然顧不上這些,還是一門心思地接近國人。他通過日漸熟練的漢語,向李玉亭勾畫了美好的藍圖,以廬山為先例:一旦他們建成別墅,漢口的教士朋友必定會接踵而至。因為大家都怕熱。如此一來,地價必然飛漲,雙方均可得利。
此語正中李玉亭下懷。他腦海裏不覺又現出那個著名的場景,火車首次飛馳而過。雖然時速不過十五公裏,但視覺衝擊心理衝擊已經充盈天地。如此巨大,如此有力,如此響亮,何方神聖!當這條巨型的鋼鐵蜈蚣拉響汽笛,吐出磅礴的濃霧,李玉亭驚異的嘴唇久久未能合攏。不必跟人交換意見,彼此的眼神都已說明一切。那種震驚恰似魔術,輕輕抽去高樓大廈的基礎。樓體所幸尚未散架,但已是裂縫滿身。
其實戊戌變法前後的風雲,早已激蕩起書案前的李玉亭。他無意繼續苦讀寒窗,希望從商。朝廷成立商部的消息,對他是個巨大的暗示。他清晰地意識到,李家也好自己也罷,他們生命的軌跡,一定會因為鐵路而改變。試圖阻擋洋人,就像用紙糊的窗欞阻擋溮河裏的洪水。雖然中國首條鐵路在淞滬之間通車後不久即被國人回購拆掉,但結果又能如何,如今還不是修到了家門口的信陽?
然而他即便有千萬個道理,有個道理始終無法逾越:當家的是大伯,並非他自己。他不開口倒好,一開口隻能起反作用。那些年裏蒸蒸日上的小李一直希望分家,李緒源卻隻是不肯。而說起這事兒,就得翻開陳年舊賬,扯到李家發家的根由。
李家本來也就是一戶家境殷實的農民,種糧也種菜,真正發家,始於李玉亭的高祖。某日他去賣菜,有個菜販子隨手向他兜售錫塊。說是錫塊,看起來卻像碎磚頭,長滿綠鏽。
此前菜販子已經碰壁無數。那玩意兒的確沒有賣相。李玉亭的高祖接過來掂量掂量,大約十來斤重。他東敲敲西看看,最後十文錢成交。菜販子說:“這玩意兒,我家蓋房子時挖出來不少。明天我都拿來?”李玉亭的高祖略一猶豫:“既然數量多,那就便宜點,八文吧。鏽得太厲害。”菜販子說:“九文。死沉死沉的,我挑過來還耽誤賣菜。”
然而誰也不知道,那並非錫塊,而是銀子。李家以此為資本置地經商,發了大財。四十多年後,秘密逐漸傳開,菜販子又找上門來。事過經年,彼此都已老邁,菜販子沒敢直接討還銀子,隻是要求再給找補點,但老太爺不肯,也不承認有這回事,隻讓人給了他一籃剛出鍋的肉包子。一年多後,老太爺病勢垂危,迷迷糊糊中做了個夢,夢見已經死去的菜販子又上門追索補償,而眼睛一睜開便有家人開口道喜:他新添了個四世孫。大家都以為這是大喜,然而老人卻隻有浩歎:“隻怕是討債鬼上門!”
不出兩個時辰,老太爺便閉了眼兒。臨死之前留下話兒:不準分家,尤其不準剛剛出世的那個孩子當家。很是不幸,那個頂著討債鬼帽子降生的孩子,就是李玉亭。
向官方谘詢,州府的確不肯點頭。李立生找李玉亭私下合計,建議雙方先簽協議交割土地,他好加緊蓋房,暫時不去官府契稅。等官府開了綠燈,再行補辦不遲。無非多給書吏一兩酒錢而已,他不在乎。
李玉亭聞聽,心情頓如濕抹布。大戶購買貧民土地,經常采用這等手法,俗稱飛灑詭寄:土地收益他已享有,但稅賦依然懸在舊主名下。還有些窮人想逃避稅賦,便將田地寄托給大戶,因為他們的稅負更低,有些蠲免。這也是飛灑、詭寄的一種。盡管李立生要買的是山林地,產出少稅賦低,但再低也還有個數目。洋鬼子就是洋鬼子。剛來沒幾天便已學會搗鬼。
李立德本能式的反詰,引來的隻有李立生的苦笑。他哪裏懂得這些機關。之所以如此,無非是急於推動。說起來最需要官府手續保障的並非李立德,而是李立生。國人看來他是洋人,他自己的心理感覺卻隻是個外來戶,換成《聖經》語言,就是主動進入狼群的羊。